临安城的夜,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粗布,沉甸甸地压下来。白日里的喧嚣散尽,只余下更夫单调悠长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寂寥。
奇香居后院,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人命官司和匪夷所思的“烤肉外交”带来的喧嚣与震撼早己沉淀。空气中,浓郁的烤肉香气被夜风稀释,只留下淡淡的焦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漆树皮焚烧的余毒),顽固地盘踞在角落,无声地提醒着白日的凶险。
几盏气死风灯挂在院角的木桩上,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勉强照亮一方狭窄的天地。值夜的伙计阿福抱着根抵门杠,缩在通往前堂的廊檐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太过惊悚,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所有人。
后院深处,那片被石头笨拙照料着、刚刚冒出点点嫩绿新芽的辣椒苗圃旁,一道鬼祟的黑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泥墙,悄无声息地潜行。
周扒皮!
他整个人裹在一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夜行衣里,只露出两只布满血丝、闪烁着疯狂怨毒的眼睛。脸上涂抹着厚厚的锅底灰,遮掩了白日里被石头吓得屁滚尿流的狼狈,却遮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恨意。他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瓦罐,里面装满了粘稠的火油。
“陈小串……奇香居……”周扒皮喉咙里发出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低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白日里,他亲眼看着自己精心策划的“漆树皮毒计”被苏半夏那个贱人轻易戳破!看着李铁山那个莽夫被几块破肉收买,成了陈小串的靠山!看着自己重金收买的钱刁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更看着奇香居非但没有倒,反而因为这场风波,门口的长龙排得更长!
这口气,他周扒皮如何咽得下?!
“毁了它……烧光它!烧得干干净净!让你奇香一串变成焦炭一串!”周扒皮眼中闪烁着病态的疯狂光芒。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后院围墙下堆放木柴、炭块和几个备用空油桶的杂物棚。这里隐蔽,离主屋和后厨都远,一旦点着,火借风势,加上那些木柴炭块和油桶……足以将整个奇香居付之一炬!到时候,管他什么李铁山还是王铁山,都救不了!
周扒皮的心因为兴奋和恶毒而狂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解下背上的瓦罐,拔掉塞子。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火油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空气中残留的甜腥气。他屏住呼吸,双手抱起沉重的瓦罐,对准那堆干燥易燃的木柴和旁边的空油桶,准备将火油狠狠泼洒出去!
就在他运足力气,腰腹发力,瓦罐即将脱手泼出的刹那——
“嗷呜——!”
一声沉闷压抑、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的、介于哈欠和低吼之间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周扒皮脚边的阴影里响起!
紧接着,一团巨大、温热、毛茸茸的东西猛地从墙根阴影里弹了起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烤羊肉膻味的雄性气息!
是石头!
这憨货白天经历了太多刺激(举刀、扛尸、吃巨排),晚上又惦记着辣椒苗圃里刚冒头的小苗(怕被野猫刨了),竟抱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大骨棒(兼枕头),就蜷在苗圃旁边的墙根下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鼾声震天响!刚才那声怪响,正是他翻身时被自己口水呛到,发出的迷糊梦呓!
周扒皮做梦也没想到这黑灯瞎火的墙根底下还藏着这么一尊煞神!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泼油点火上,这突如其来、近在咫尺的巨大动静和骤然弹起的黑影,如同平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呃啊——!”
周扒皮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他全身的肌肉在极致的惊吓下猛地痉挛失控!
那抱在怀里、蓄势待发的沉重火油罐,再也拿捏不住!
“哗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脆响!
大半罐粘稠、刺鼻的火油,不是泼向了柴堆,而是因为周扒皮身体失控的后仰和手臂的痉挛,结结实实、劈头盖脸地浇在了他自己身上!
浓稠、滑腻、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夜行衣,糊满了他的头脸!火油特有的冰凉触感和浓烈的气味,刺激得他几乎窒息!
“呃……咳咳咳!”周扒皮被糊了满脸满嘴的火油呛得剧烈咳嗽,眼睛火辣辣地剧痛,什么也看不见了!极度的恐惧和粘腻的窒息感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像个没头的苍蝇,挥舞着双手,踉踉跄跄地原地打转!
更要命的是,慌乱挣扎中,他脚下猛地一滑——踩中了刚才自己失手泼洒在地上、粘稠无比的火油!
“噗通——!”
一声沉重的闷响!
周扒皮如同一个被推倒的油桶,西仰八叉,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满地火油和自己身上流淌的火油之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腰间别着的火折子套子被震开,那根擦燃了引火绒、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火折子,打着旋儿,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致命的弧线,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他浸满火油的胸口!
“轰——!!!”
一声沉闷的爆燃!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恶魔,瞬间从周扒皮的胸口腾起!顺着浸透火油的夜行衣,疯狂地向上舔舐、蔓延!眨眼间,就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凄厉惨叫、疯狂扭动的人形火炬!
“啊啊啊啊啊——!!!”
“着火啦!着火啦!”
“救命啊——烧死我啦——!”
周扒皮那非人般的、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如同地狱厉鬼的哭嚎,瞬间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他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拍打、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但火油助燃,越滚火势越大!整个后院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的人形火炬映照得一片通明!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恶臭!
“谁?!谁在那儿!”石头被这惊天动地的惨叫和刺眼的火光彻底惊醒了!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睡眼惺忪却本能地抄起了枕边的大骨棒,待看清眼前景象——一个浑身冒火、惨叫着打滚的人影——顿时吓得嗷一嗓子!
“串哥!串哥!后院着火啦!有个火人!”石头扯开破锣嗓子,惊天动地地吼了起来!吼完,他下意识地想上前帮忙灭火,但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人,又本能地感到恐惧,急得在原地首跺脚。
陈小串、柳青、苏半夏以及值夜的伙计阿福,全被这凄厉的惨叫和石头的吼声惊醒!纷纷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
“我的天爷!”陈小串看着后院那疯狂扭动、惨叫连连的火人,头皮瞬间炸开!他反应极快,一眼看到杂物棚旁边有个平时用来接雨水、足有半人高的大水缸,里面还有小半缸浑浊的雨水!
“石头!水缸!快!”陈小串嘶声吼道,自己则抄起旁边一把扫帚,不顾危险地冲上去,试图用扫帚拍打周扒皮身上的火焰!
“啊?哦!”石头愣了一下,随即看到那大水缸,牛眼一亮!他嗷呜一声,如同发狂的犀牛,几步冲到水缸前,双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
“起——!”
一声闷雷般的低吼!石头竟然将那几百斤重、装着半缸水的大水缸,硬生生地抱离了地面!他腰腹发力,双臂如同巨蟒般猛地一抡!
“哗——!!!!!”
一道浑浊的水龙,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如同天河倒灌,精准无比地、结结实实地浇在了正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周扒皮身上!
“嗤啦——!!!”
巨大的水火碰撞声伴随着浓密的白烟蒸腾而起!火焰瞬间被浇灭了大半!只剩下零星的火苗在湿透的焦黑衣物上苟延残喘。
水缸被石头随手“哐当”一声扔在地上,砸得地面都晃了晃。
水雾弥漫中,露出周扒皮此刻的模样——浑身焦黑,湿透的夜行衣破破烂烂地贴在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焦糊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他头上、脸上的锅底灰被水冲掉大半,混合着油污和血水,露出底下那张因为极度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正是周扒皮无疑!他蜷缩在地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痛苦呻吟,整个人奄奄一息。
“周……周扒皮?!”柳青借着摇曳的灯光看清地上人的脸,失声惊呼,脸上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白天还想着周扒皮会如何报复,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以如此惨烈、如此自作自受的方式出现在眼前!
苏半夏早己快步上前,不顾那刺鼻的焦臭和污秽,蹲下身快速检查周扒皮的伤势。她清冷的脸上眉头紧锁,语速飞快:“头面、前胸、手臂大面积烧伤,起泡流脓,深度不浅。吸入高温烟气,呼吸道灼伤严重。性命暂时无碍,但需立即清创救治,否则后患无穷!”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走水了!快救火!”
“好像是奇香居那边!”
“快!抄家伙!”
附近的街坊邻居、巡夜的更夫,还有被火光和惨叫声惊动的临安府巡街衙役,正举着火把、提着水桶,乱哄哄地朝着奇香居涌来!
“怎么回事?!何人纵火?!”衙役头目带着人冲进后院,火把的光亮瞬间将狼藉的后院照得如同白昼。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焦黑抽搐的周扒皮,还有旁边碎裂的瓦罐、满地的火油痕迹、被水浇湿的柴堆和那个被石头扔在地上的大水缸,以及空气中浓烈的焦臭和火油味。
“官爷!官爷!”陈小串连忙上前,指着地上的周扒皮,一脸惊魂未定又带着愤怒,“是他!周记酒楼的周扒皮!他半夜潜入我后院,携带火油意图纵火!结果自己失足滑倒,引火烧身!我们听到惨叫才出来,用水把他身上的火扑灭了!”
衙役头目狐疑地扫视着现场。地上的火油痕迹、碎裂的油罐、周扒皮身上残留的油污和焦痕,还有那身夜行衣……证据确凿!再看看周扒皮那副凄惨模样,衙役头目嘴角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和厌恶。栽赃不成改纵火?还把自己烧成这样?真是蠢到家了!
“哼!周扒皮!又是你!”衙役头目显然也认识这个惯会惹事的家伙,厌恶地挥挥手,“来人!把这纵火未遂的蠢货先抬回衙门大牢!找大夫给他看看,别死在这儿晦气!等他能说话了再好好审!”
几个衙役忍着恶心,上前七手八脚地抬起还在痛苦呻吟的周扒皮。
“陈掌柜,”衙役头目转向陈小串,语气缓和了些,“你们也收拾一下现场,做个笔录。此事,你们也算是受害者。”
“谢官爷明察!”陈小串连忙拱手。
衙役们抬着周扒皮走了,留下满院的狼藉和刺鼻的气味。街坊邻居们议论纷纷,对着周扒皮离去的方向指指点点,脸上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
“呸!活该!烧死这黑心肝的才好!”
“就是!白天害人不成,晚上又来放火!报应!”
“啧啧,烧成那样,就算不死也脱层皮喽!”
石头看着被抬走的周扒皮,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问:“串哥,那俺……俺是不是立功了?要不是俺睡在那儿,他……”
陈小串看着一片狼藉的后院,看着那被火油污染的地面和苗圃边缘几株被殃及、蔫头耷脑的辣椒苗,再想想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石头结实的肩膀:“是,石头,这回多亏你了!你是咱奇香居的福星!”
柳青也心有余悸地凑过来,看着地上残留的火油痕迹,脸色发白:“串哥,这周扒皮……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怕是……更不会善罢甘休了!他在衙门里……也有些关系的……”
陈小串眼神沉了沉,他何尝不知?周扒皮这次是彻底疯了,也彻底结下了死仇!他刚想说什么,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周扒皮刚才摔倒、泼洒火油最集中的那片地面。
昏黄的灯光下,那片被火油浸透又被石头泼水冲刷过的泥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陈小串心中一动,蹲下身,不顾油污,伸手在那片湿滑粘腻的泥地里摸索了几下。指尖触碰到几块硬物。
他用力抠了出来,在衣襟上蹭掉污泥。
是银子!
三块!每块都是五两的官银锭子!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的光泽!银子表面还沾着些许油污,显然是被周扒皮藏在身上,摔倒时掉出来的!
“这……”陈小串愣住了。
柳青和石头也凑了过来,看着陈小串手里的银子,都瞪大了眼睛。
“这……这难道是……”柳青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周扒皮藏在身上……准备收买帮手或者……跑路的银子?”
石头咧开大嘴:“哈哈!老天开眼!这黑心肝的,放火烧咱们,银子掉茅坑(指火油污地)里了!该!”
陈小串掂量着手中沉甸甸、冰凉凉的银锭子,看着上面沾着的油污,再看看被糟蹋的后院和苗圃,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猛地抬头,看向柳青,眼中闪烁着一种劫后余生又带着点狠劲的光芒:
“柳先生!周扒皮的酒楼……是不是就在西街拐角?地段……可比咱们这儿好太多了?”
柳青一愣,随即明白了陈小串的意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串哥!你的意思是……趁他病,要他命?!”
陈小串重重点头,将手中沾着油污的银锭子攥得紧紧的,仿佛攥住了扭转乾坤的钥匙,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充满野心的弧度:
“对!趁他还在牢里哼唧!咱们……去抄他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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