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香居后院里弥漫着一股极其诡异的气氛。空气里，浓烈的、原始的生肉膻味，混合着酱料的咸香、炭火的焦灼，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漆树皮的余毒），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烤炉旁那个巨大的铁架上。
那扇足有半人多高、连皮带骨的“战斧羊排”，正被石头用蛮力死死按在滚烫的铁条上。巨大的肉块在炽热炭火的舔舐下，发出“滋滋啦啦”密集而狂野的爆响！大滴大滴的油脂如同失控的溪流，从间、骨头边缘疯狂渗出，砸落在通红的炭块上，瞬间化作跳跃的蓝色火苗，腾起尺把高！
石头根本不懂什么火候，什么文火慢烤。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烤熟它！证明给那凶神恶煞的镖头看！串哥的肉没问题！他瞪着牛眼，手里那把硕大的毛刷，像使锄头一样，蘸满红得发亮、粘稠的酱料（陈小串秘制的底子，带着仅存的辣油香气），毫无章法地往那巨大的肉排上狠狠拍打、涂抹！
“啪啪啪！”
酱汁飞溅！火星乱舞！
粗犷！暴力！毫无美感可言！
整扇羊排被他涂抹得红一块、黑一块（烤焦的边缘），酱汁淋漓，热气蒸腾，看起来狰狞又原始，活像刚从某种洪荒巨兽身上砍下来就架上了火。
陈小串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心疼那上好的羊排，更怕石头这蛮干把肉彻底烤废了，反而激怒李铁山。他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却被苏半夏一个眼神制止了。苏半夏清冷的眸子紧紧盯着李铁山，似乎在评估这位总镖头接下来的反应。
柳青躲在翻倒的桌子后面，只敢露出半张脸，看着石头那野人般的行径，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喃喃道：“暴殄天物……斯文扫地……吾命休矣……”
李铁山和他身后那群精悍的镖师，此刻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
镖师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那野蛮的烧烤现场，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荒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滑稽感。这他娘的也算厨艺？这跟把猎物架在篝火上首接燎有什么区别？
李铁山本人，那虬髯覆盖的脸庞上，狂暴的杀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震懵了的茫然和……极其浓烈的好奇！他走南闯北，什么场面没见过？山贼火并，大漠风沙，生死搏杀……可眼前这景象，他真没见过！
一个力大无穷的莽汉，扛着血淋淋的巨排出来“自证清白”，然后用刷墙的架势糟蹋……不，是“烹饪”？这路子太野了！野得超出了他老江湖的认知范畴！他那双铜铃大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在烈火中“挣扎”、发出又怪异声响的巨大肉排，鼻子下意识地抽动着。
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气味里，那原始肉香被炭火逼出、又被浓稠酱料裹挟着的霸道气息，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压过血腥、膻味甚至那残留的甜腥！一种最原始的、对油脂和蛋白质的渴望，正被这野蛮的烹饪方式粗暴地唤醒！
时间在“滋滋”的油脂爆裂声中一分一秒过去。石头根本不管什么生熟，看到肉排表面颜色变深，酱料凝固，甚至边缘有些焦黑卷曲了，他就觉得“熟了”！
“好了！”石头大吼一声，猛地将那扇依旧在滴油、体积缩小了不少但依旧庞大狰狞的烤羊排从铁架上拽了下来！沉重的肉排砸在特制的厚木砧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热气腾腾！
石头抄起旁边一把砍骨刀，那架势不像切肉，倒像要上阵杀敌！他看也不看，对着肉排最厚实的部位，“咔嚓”就是一刀！
厚实的刀锋斩断骨头，切开焦脆的外皮，露出里面纹理分明、还带着粉红色泽、汁水淋漓的羊肉！一股更加浓郁、狂野、混合着焦香、肉香和酱料辛香的霸道气息，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在小小的后院里炸开！
“俺先吃！”石头瞪着李铁山，眼神凶狠，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也不怕烫，首接从那巨大的切口处，硬生生撕下了一大块还连着骨头、足有小臂长短、热气腾腾、滴着滚烫油脂的烤肉！
那块肉，边缘焦脆，内里多汁，酱料深深沁入肌理，视觉冲击力无比强悍！
石头张开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对着那冒着热气的巨肉，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咬了下去！
“咔嚓！”
是焦脆外皮碎裂的声音！
“嗤——！”
是滚烫肉汁在口腔里迸射的声音！
石头腮帮子高高鼓起，奋力咀嚼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吞咽声！他吃得极其凶猛，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生死仇敌！油脂顺着他粗犷的下巴往下淌，滴落在衣襟上，他也浑然不顾！一双牛眼依旧死死瞪着李铁山，充满了挑衅！
一块！
又一块！
短短十几息，那块巨大的、足有普通人两三顿分量的烤肉，竟被石头风卷残云般吞下了肚！他最后把光溜溜、还带着肉丝的骨头往地上一扔，发出“当啷”一声，然后猛地一拍自己油光锃亮、微微鼓起的肚子，朝着李铁山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
“看！没毒！俺吃了！好好的！俺串哥的肉，天下第一！”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石头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人都被石头这凶悍的吃相和强悍的肠胃惊呆了。包括李铁山。
李铁山看着地上那根被啃得精光的骨头，又看看石头那油光满面、精神抖擞、甚至因为吃了滚烫的肉而微微冒汗的脸膛，再看看砧板上那扇被撕开、依旧散发着惊人香气、汁水横流的巨大烤羊排……
他喉结不受控制地、极其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一股巨大的、难以遏制的食欲，混合着对这野蛮力量展示的原始震撼，如同野火般在他胸腔里“腾”地烧了起来！
什么漆树皮！什么幕后黑手！什么兄弟之仇！（暂时被食欲冲淡了）此刻，那扇巨大、焦香、汁水淋漓的烤羊排，如同磁石般牢牢吸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咕咚……”不知是哪个镖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李铁山猛地抬起头，铜铃大眼死死盯住陈小串，那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声音因为压抑的渴望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给老子……切一块！”
陈小串悬着的心，瞬间落回肚子里一半！他反应极快，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二话不说，抄起一把锋利的切肉刀，冲到砧板前。这次，轮到他展示了！
不同于石头的蛮力劈砍，陈小串的刀法快、准、稳！刀光闪烁间，精准地沿着羊排的肋骨缝隙切入，手腕轻巧一抖一剔，一块连着骨头、大小适中、形状完美的肋排肉就被利落地分离出来！外皮焦脆金黄，内里多汁，油脂如同琥珀般包裹着纹理清晰的羊肉，浓稠的酱汁在切口处闪闪发亮，散发出更加集中、更加的复合香气！
陈小串用刀尖挑着这块艺术品般的烤肉，递到李铁山面前，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李总镖头，您尝尝！”
李铁山根本不用筷子，首接伸出大手，一把抓过那块滚烫的烤肉！那灼热的温度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凑到鼻端，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那霸道狂野的肉香，铜铃大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然后，他张开大嘴，对着那块肉，狠狠咬下！
“咔嚓！嗤——！”
同样的声音响起，但效果截然不同！
只见李铁山那被虬髯覆盖的脸庞，在牙齿咬破焦脆外皮、滚烫肉汁在口腔里爆开的瞬间，猛地一僵！随即，他那双铜铃大眼骤然睁大到了极限！里面所有的暴怒、怀疑、杀气，如同被飓风扫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和……沉醉！
他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整个人仿佛被点了穴，僵在那里。只有喉结在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在拼命压制着什么。几息之后，他那双铜铃大眼中，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漫起一层……水光？！
“唔……！！！”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哽咽的闷哼从李铁山喉咙里挤了出来！他那张凶悍的脸，此刻扭曲出一种极其复杂又无比真实的表情——像是痛苦，又像是狂喜；像是被极致的美味冲击得灵魂出窍，又像是被滚烫的肉汁烫得欲仙欲死！
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铜铃大眼里汹涌而出！顺着他虬髯丛生的粗糙脸颊，滚滚淌下！
他哭了？
被一块烤肉……烫哭了？
全场死寂！
镖师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们跟随总镖头多年，刀山火海，断胳膊断腿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铁山爷！居然……被一块肉烫哭了？！
柳青张着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苏半夏清冷的脸上，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错愕。
陈小串也懵了。这……这反应有点过于激烈了吧？
只有石头，看着李铁山那“痛哭流涕”的样子，得意地挺起胸膛，瓮声瓮气道：“咋样？俺没说错吧？俺串哥烤的肉，神仙吃了都得掉眼泪！”
李铁山根本没空理会任何人！他猛地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块被他咬了一大口、依旧热气腾腾、汁水淋漓的烤肉，又看看自己手背上被烫出来的红印，再摸摸脸上滚烫的泪水……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羞愤感瞬间淹没了他！但更汹涌的，是口腔里那爆炸开来的、无法抗拒的、混合着焦香、肉香、酱料辛香和滚烫油脂的极致美味！
“他娘的……”李铁山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羞恼和一种被美味彻底征服的不甘！他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油渍），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再次惊掉下巴的动作！
他不再看任何人，捧着那块烤肉，如同捧着绝世珍宝，又如同跟它有深仇大恨，猛地蹲下身！就蹲在刚才张老三倒下不远、还残留着些许狼藉的地上！然后，他低下头，张开大嘴，对着那块烤肉，发起了最凶猛的进攻！
“咔嚓！嗤啦！咕咚……”
撕咬！咀嚼！吞咽！
毫无形象！凶悍无比！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搏斗！
油脂顺着他虬髯往下滴，烫得他龇牙咧嘴也毫不停顿！那专注、狂热、近乎虔诚的吃相，比刚才的石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块巨大的羊排，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那张血盆大口里。最后，李铁山把光溜溜、连一丝肉筋都没剩下的骨头，嗦得火星子都快冒出来了，才恋恋不舍地扔在地上，发出满足又带着点意犹未尽的叹息：
“他奶奶的……够劲！”
他猛地站起身，油乎乎的大手随意在藏青色的劲装上抹了两把，留下几道醒目的油渍。他那双铜铃大眼再次看向陈小串时，里面的凶光杀气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首勾勾的、如同饿狼盯上肥羊般的炽热光芒！
“陈小串！”李铁山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兄弟的肉（他指了指还在舔手指的石头），够种！你烤的肉……”他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回味那让他“泪流满面”的极致滋味，“够味儿！老子信你！”
他大手一挥，指向后院张老三尸体所在的方向，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江湖人的义气和一丝悲怆：“我兄弟这条命，不能白丢！背后下黑手的王八羔子，老子李铁山跟他没完！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剁碎了喂狗！”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小串：“不过，一码归一码！你陈小串，还有你这奇香居，老子认下了！以后在临安城，谁敢动你，就是跟我威远镖局过不去！跟我李铁山过不去！”
这突如其来的承诺和保护，如同天上掉馅饼！砸得陈小串晕晕乎乎！他刚要拱手道谢，李铁山却上前一步，油乎乎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拍得他一个趔趄！
“还有！”李铁山那双铜铃大眼闪烁着精光，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豪气，“你这肉，是好肉！可老子看你店里用的肉，也就马马虎虎！想不想用更好的？塞外牧场刚宰杀、血还是热的、带着青草味儿的羔羊肉！山里头跑得飞起、肉质紧实的野山羊肉！还有那膘肥体壮、油花均匀的上好豚肉！老子有路子！”
陈小串的眼睛瞬间亮了！优质、稳定、可能还更便宜的肉源！这是他做梦都想解决的命脉问题！
“想！太想了！李总镖头！”陈小串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好！”李铁山哈哈大笑，声震屋瓦，“老子看你顺眼！也馋你这口烤串儿！明天！就明天！老子亲自带你去见我那兄弟！临安城外五十里，黑水河牧场的大掌柜，赵莽！他那儿出的肉，才是这个！”他竖起了油光锃亮的大拇指，“保准让你这‘奇香一串’，香上加香！”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陈小串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不仅化解了生死危机，还攀上了威远镖局这棵大树，更解决了最头疼的肉源问题！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连连拱手：“谢总镖头！谢总镖头！”
李铁山满意地点点头，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油乎乎的嘴唇，目光扫过砧板上还剩大半的烤羊排，铜铃眼中闪过一丝馋光：“那个……剩下的……”
“都是总镖头和各位镖师兄弟的！”陈小串立刻会意，连忙招呼伙计，“快！把剩下的肉切了，给总镖头和兄弟们端上来！再烫几壶好酒！”
“哈哈哈！痛快！”李铁山开怀大笑，带着手下镖师，就在这刚死过人、一片狼藉的后院，席地而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起来，豪迈的笑声驱散了残留的阴霾。
看着李铁山和镖师们狼吞虎咽、赞不绝口的样子，陈小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悄悄退到一边，看着苏半夏正小心地收集着地上残留的漆树皮碎屑，又看看不远处张老三尸体上覆盖的白布，眼神渐渐变得凝重。
危机暂时解除，但阴影并未散去。那暗中投毒、栽赃嫁祸的黑手，如同毒蛇般潜伏在暗处。而明天，那黑水河牧场……真的会是一条坦途吗？
远处，奇香居斜对面那条窄巷的阴影里。
一双阴鸷的眼睛，透过人群的缝隙，死死盯着后院中推杯换盏、气氛热烈的李铁山和陈小串。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废物！都是废物！”一个压抑着极度愤怒的声音在阴影里低吼，“连李铁山这莽夫都被几块肉收买了！钱刁那个蠢货！还有灰鼠找的那几个废物！”
旁边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正是之前投毒后溜走的两个力巴之一）缩着脖子，小声道：“周……周老爷，那现在……怎么办？李铁山这尊煞神发了话，以后咱们……”
“闭嘴！”阴影里的声音更加阴冷，带着刺骨的寒意，“李铁山护得住他一时，护不住他一世！肉源？哼！黑水河牧场……赵莽？走着瞧！陈小串，你想靠上威远镖局这棵大树？老子就让你知道，这树根底下，埋着什么！”
阴影晃动，那双怨毒的眼睛最后剜了一眼后院的方向，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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