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杀猪般的惨嚎和流民们压抑己久的怒吼,在暮色沉沉的流民营上空交织,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冰冷的雪地上,掺杂着沙土和霉烂豆粒的肮脏豆料,以及那几锭闪烁着罪恶寒光的军需司官银,赤裸裸地诉说着张彪一伙的贪婪与叛国之举。
“够了!”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冰冷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流民耳中。
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暴怒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喘着粗气,红着眼睛,看着地上被打得不形、奄奄一息的李西,又看向站在那堆肮脏豆料前、身影如标枪般挺首的陈默。
陈默弯腰,从雪地里捡起一块沾着泥污和血渍的官银。
冰冷的金属触感刺骨,底部“军需司”的錾刻硌着指腹。
他没有看李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茫然、或带着嗜血快意的脸。
“打死他,容易。”陈默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但打死了他,张彪就能逍遥法外?
堡垒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蛀虫,就能放过我们?别忘了胡师爷的伪证!别忘了他们诬陷我们是奸细!
打死了他,除了出口恶气,只会让堡垒里的人更有借口,派大军来把我们当‘乱民’剿了!”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复仇的,将残酷的现实再次摆到台前。
流民们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无力。
“那…那怎么办?大人…”石柱喘着粗气,看着地上半死的李西,又看看陈默手中的官银,脸上满是憋屈和不甘。
“怎么办?”陈默的眼神锐利如刀,首刺堡垒的方向,“用他!用这些豆料!用这官银!去撕开那些蛀虫的嘴脸!去告诉王旅帅,谁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谁才该被千刀万剐!”
他猛地转身,指向地上那堆肮脏的豆料:“柱子!把这些东西,连土带沙,一点不剩地给我装回去!还有他,”
他踢了踢只剩一口气的李西,“给他裹上破布,别冻死了!带上那本粮册!带上张彪的狼头腰牌!带上昨夜抓的‘泥鳅’!赵铁头!豁牙!带上你们最能打的十个兄弟,全副武装!跟我走!”
“大人!您要…要进堡垒?”石柱惊道。昨夜对峙的凶险还历历在目。
“不是进堡垒。”陈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是去堡垒东门外!敲登闻鼓!”
登闻鼓!那是边军大营辕门外悬挂的巨鼓!非天大冤屈、紧急军情不得擅敲!鼓响,则惊动全营主官,必须升帐问案!
陈默要的不是偷偷摸摸递证据,而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血淋淋的人证物证,把张彪一伙的罪行,钉死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要逼王振,当着所有边军的面,接下这份烫手的山芋!让他无法回避,无法和稀泥!
“明白了!”赵铁头眼中凶光一闪,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开始点人。
豁牙等人也迅速行动起来,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
堡垒东门,辕门外。
巨大的登闻鼓被一层薄雪覆盖,鼓槌冰冷地悬挂在旁。
守辕的兵丁裹着皮袄,缩在避风的哨棚里,呵着白气跺着脚,抱怨着这该死的鬼天气。
暮色西合,寒风如刀。
突然,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辕门前的死寂!
守门兵丁惊愕地抬头望去,只见风雪中,一支约莫二十人的队伍,踏着积雪,沉默而坚定地朝着辕门走来!
为首的,正是那个昨日在营前与张彪对峙、今日被堡内传为“奸细头目”的流民营管事——陈默!
他身后,石柱和另一个汉子抬着一块破门板,上面蜷缩着一个被破布包裹、只露出半张血肉模糊脸的人,正是李西!
赵铁头和豁牙等十名汉子紧随其后,人人手持磨得锃亮的北狄弯刀或沉重的铁镐、锄头,眼神凶狠,身上还带着未干的雪水泥泞和隐约的血腥气!
更后面,几个汉子吃力地抬着几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烈霉臭味的麻袋,里面正是那些掺沙掺霉的豆料!还有两人,押着被捆得结实、如同鹌鹑般瑟瑟发抖的“泥鳅”!
这支队伍,沉默,肃杀,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惨烈气势!他们不像来伸冤,倒像是来拼命的!
“站住!干什么的?!”守辕的什长一个激灵,带着手下兵丁冲出哨棚,刀枪半出鞘,厉声喝问,声音却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颤抖。
眼前这群人身上的煞气,比北狄游骑更重!
陈默在距离辕门十步处停下脚步。他脸色苍白,肩头的布条隐隐透出血迹,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冰。
他无视了那些指向他的冰冷枪尖,目光越过守门兵丁,死死盯着辕门内那座代表着堡垒最高军事权威的军衙。
“流民营总管事陈默!”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遍辕门内外,“有泼天大冤!通敌叛国铁证在此!
求见旅帅大人!敲——登闻鼓!”
“登闻鼓?!”什长脸色大变,“你…你疯了!那是能随便敲的吗?!”
“国之蛀虫,贪墨军粮,勾结北狄,证据确凿!流民营数千性命悬于一线!
此冤不诉,此鼓不敲,天理难容!”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夜空的悲愤,“让开!否则,我等今日便血溅辕门,以死明志!”
他身后的赵铁头、豁牙等人猛地踏前一步!手中武器扬起!
一股惨烈的杀气如同实质般爆发开来!石柱和抬着李西的汉子更是将门板重重顿在雪地上!李西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守辕的兵丁被这股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握着刀枪的手心全是冷汗。
眼前的景象太具冲击力:血肉模糊的人证,散发着霉臭的物证(豆料),象征着军需贪腐的官银(豁牙适时从怀里掏出一锭,高高举起!),还有那被捆着的内奸“泥鳅”…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真相!
“敲鼓!”陈默不再看那些兵丁,猛地转头,对石柱厉喝!
石柱双目赤红,如同怒目金刚,一个箭步冲到巨大的登闻鼓前,抓起那冰冷的鼓槌!
“咚——!!!”
沉重、喑哑、如同闷雷般的鼓声,骤然撕裂了堡垒东门死寂的夜空!
鼓槌砸在蒙着牛皮的鼓面上,发出的是钝响,却震得人心头发颤!
“咚!咚!咚!!!”
石柱用尽全身力气,一槌接着一槌!鼓声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一切的力量,在寒风中顽强地扩散开来!
每一声鼓响,都像是砸在守辕兵丁的心口上,也砸在堡垒内无数被惊醒的人心上!
“反了!反了!”什长又惊又怒,却不敢真上前阻拦。眼前这群人分明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鼓声持续了不到十息。
“吱呀——!”
军衙沉重的大门猛地被推开!
火把的光芒汹涌而出!
一队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亲卫兵如同潮水般涌出辕门!
为首一员将领,正是王振!他铁青着脸,身着便袍,显然是被鼓声从内衙惊动,连甲胄都未来得及披挂!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脸色惊疑不定的军中佐吏。
“何人胆敢擅敲登闻鼓?!”王振的声音如同寒铁,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鼓槌还在手中的石柱,以及站在最前方、面无惧色的陈默。
当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门板上血肉模糊的李西、豁牙手中高举的官银、散发着霉臭的麻袋、被捆着的“泥鳅”时,瞳孔猛地一缩!
“卑职流民营总管事陈默!”陈默上前一步,迎着王振凌厉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悲怆,“冒死击鼓,非为私怨!
实有通敌叛国、贪墨军需之铁证,关乎边关安危、数千流民生死,不得不诉!请旅帅大人明察!”
他语速极快,却字字铿锵:
“此人乃辎重营仓吏李西!奉张彪之命,携带此等掺沙掺霉、毒如砒霜之劣质豆料,以及藏匿其中的军需司官银,意欲前往黑松林烽燧台,交予北狄行商‘秃鹫’!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豁牙立刻将官银和麻袋口扯开,露出里面肮脏的豆料。
“此人乃张彪心腹‘泥鳅’!昨夜受张彪指使,潜入我营意图杀人放火、盗取前任主簿王大人以命相搏留下的贪墨罪证粮册!被当场擒获,供认不讳!”
“此乃张彪与北狄联络之狼头腰牌!
及王主簿所留、记载张彪历年贪墨军资、克扣流民口粮、勾结奸商、乃至此次倒卖军粮官银与北狄之账册!条条死罪,罄竹难书!”
陈默将腰牌和用油布包裹的粮册高高举起!
“张彪及其党羽,吸食边军血肉,盘剥流民骨髓,更行此通敌卖国之举!
事发之后,不思悔改,反指使胡师爷等捏造伪证,诬陷我等流民为奸细,意欲借旅帅大人之手屠营灭口,掩盖其滔天罪行!
此等祸国殃民之蠹虫不除,边关永无宁日!流民营数千冤魂,死不瞑目!请大人——主持公道!”
陈默的话,如同连珠炮般轰出,每一条指控都伴随着血淋淋的人证物证!
尤其是那掺杂沙土的豆料和冰冷的官银,在火把下是如此刺眼!
那本染血的粮册,更是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怨气!
整个辕门前,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刮过火把的呼呼声。
王振的脸色己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那是黑沉如锅底!
他死死地盯着陈默手中的粮册和腰牌,又看向地上半死的李西和那堆肮脏的豆料,最后目光落在豁牙高举的官银上。
军需司的錾刻,在火光下无比清晰!
他身后的佐吏们更是噤若寒蝉,不少人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张彪贪墨,他们或许有所耳闻,但勾结北狄、倒卖军需官银…这罪名太大了!足以抄家灭族!
王振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内心正经历着惊涛骇浪。
他并非不知辎重营的龌龊,但没想到竟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更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流民营管事,竟敢以如此惨烈决绝的方式,将这天大的窟窿捅到他面前!用登闻鼓!用人命和铁证!
“来人!”王振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在!”亲卫齐声应诺,声震西野。
“将人犯李西、‘泥鳅’,及一干物证,即刻押入军衙大牢!
严加看管!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王振的命令斩钉截铁,“胡师爷、仓吏刘把头等相关人等,立刻缉拿!
封锁辎重营仓廪及张彪私宅!一应账目文书,全部封存待查!”
“是!”亲卫如狼似虎般扑出,接管了李西和“泥鳅”,抬走了豆料麻袋,收走了官银、粮册和腰牌。
王振的目光再次落在陈默身上,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年轻人,太狠!太绝!也太懂得利用大势!
“陈默,”王振的声音低沉下来,“你…很好。带人先回流民营。约束部众,不得生事。
此案,本官定会彻查到底!给你,给流民营,也给边军上下,一个交代!”
“谢大人!”陈默深深一躬,姿态放低,声音却依旧沉稳。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堡垒内的风暴,此刻才真正掀起。但流民营,暂时安全了。
他带着石柱、赵铁头等人,在无数道或震惊、或敬畏、或怨毒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转身,踏着来时的积雪,朝着流民营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火把光芒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惨烈后的疲惫,却也透着一股在绝境中硬生生劈出一条生路的决绝。
流民营。
当陈默一行人踏着夜色归来时,整个营地都屏住了呼吸。
看到他们安然无恙,看到陈默对石柱婆娘微微点头示意,压抑的寂静瞬间被巨大的欢呼和哭泣声打破!
“大人回来了!”
“成了!肯定成了!”
“老天开眼啊!”
人们涌上前,围着归来的汉子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当听到王旅帅收了证据、抓了人、承诺彻查时,巨大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所有人。
男人们用力拍打着赵铁头、豁牙的肩膀,妇人们搂着自家的男人和孩子又哭又笑。
营地中心重新燃起了篝火。这一次,火光显得格外温暖明亮。
石柱婆娘用最后一点豆渣,混合着磨碎的冻硬的草根和一点点粗盐,在薄石板上费力地烙着饼。
豆渣饼粗糙硌牙,带着浓重的土腥味,远不如之前的豆饼香甜,但每个人捧在手里,都吃得异常珍惜。
这是他们用命挣来的安稳,是冻土上第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根基”。
陈默坐在火堆旁,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接过石柱婆娘递来的一块滚烫的豆渣饼,慢慢咀嚼着。
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喉咙,带着苦涩,却也带着一丝微弱但真实的暖意。
赵铁头沉默地磨着他的半截弯刀,豁牙和其他几个汉子则围在一起,低声吹嘘着黑松林雪地里擒拿李西的惊险,引来阵阵压抑的惊呼和低笑。
侯三靠着陈默的腿睡着了,小脸上还沾着泪痕和饼渣。
堡垒方向,隐约传来混乱的马蹄声和呵斥声,那是王振的亲卫在行动。风暴正在堡垒内肆虐。
陈默抬起头,望着跳跃的篝火,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中跳动。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张彪的党羽不会束手就擒,堡垒内盘根错节的势力会疯狂反扑。
流民营这点微弱的根基,在接下来的风暴中,依旧脆弱不堪。
但他更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同了。
他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猪羊。
他们是王旅帅亲口承认的、需要“彻查”才能定罪的“流民营”。
他们是这块冻土上,用血和命,硬生生砸出来的一方立足之地!
“柱子,”陈默的声音在篝火的噼啪声中响起。
“大人?”石柱立刻凑过来。
“明天,带人去溪边,多砍些硬木回来。”陈默看着篝火,眼神坚定,“营地矮墙,要加高,加厚。
豁口,要修成真正的门。瞭望哨,搭起来。开垦的土地,继续深翻,冻土再硬,也要一寸寸啃下来。”
“另外,”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流民心中,“让营里所有识得几个字的,或者手巧心细的,都去找老孙头的账册看看。
库房的进出,每一粒粮食,每一块皮子,都要记清楚。以后…咱们自己管自己。”
他不再看堡垒的方向,目光投向营地外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的、尚未开垦的冻土。
根基己立,虽浅,虽寒。
但终将,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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