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广袤大地上,却唯独遗漏了那背阴之处,仿佛黑暗与光明在此泾渭分明。
高考后的一日,爹从镇上为老吴头抓完药归来。娘随即叮嘱吴边给老吴头送药过去,还让他扛上一袋子面粉。
吴边应了一声,稳稳扛起面粉,将药包小心揣进怀里,迈着坚实的步伐,朝着老吴头所在的场院屋子走去。
远远望去,老吴头家的屋门敞开着,可走进屋内,依旧弥漫着一股昏暗的气息,仿佛阳光也难以穿透这岁月沉积的阴霾。
吴边轻手轻脚踏入屋内,将面袋子轻轻放在那破旧的椅子上,只见老吴头半躺在旧蚊帐里,背靠着墙,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书。瞧见吴边进来,老吴头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吴边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顺手拿起暖瓶,想要给老师倒杯水,却发现水己然凉透。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屋外,抱了些木柴进来,生火煮了一壶水,随后小心翼翼地将热水灌进暖瓶。
老吴头服下了药,这才慢悠悠地从炕上下来。看着吴边在屋里追着蚊子拍打,墙上被拍得星星点点都是血迹,老吴头不禁皱了皱眉,嘟囔道:“这血黑乎乎红兮兮的,看着真让人心里膈应,吸的可都是我的血呢。”
吴边看着老师如此清苦的生活境遇,心里一阵酸楚,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于是便默默选择了沉默。
老吴头指了指那堆书,说道:“关上门就看不见了,我才放下蚊帐。别拍啦,外面蚊子多的是,门开着还会往里飞呢。我原先不让你看,你现在倒是能看这些书了,不过看了恐怕也是白看。”
吴边瞧老师说的是《红楼梦》,便拿起来随意翻了翻。这书他之前就翻过,总觉得里头净是些男女间卿卿我我的琐事,那贾宝玉又没什么真本事,连身边的丫头晴雯都护不住,实在难以提起他的兴趣,于是又将书放回了原处。
老吴头瞅着吴边,突然发问:“我教你的《虞美人》,还记得不?”
吴边虽觉得这问题来得有些突兀,但还是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老吴头听完,目光紧紧盯着吴边,又指指那几本《红楼梦》,说道:“小边啊,你琢磨琢磨,为啥我先说你现在能看这些书了,又说你看了也是白看呢?”
“老师,高考都结束了,看书也不耽误事儿啦。我刚刚翻了翻《红楼梦》,可实在读不进去,感觉没啥意思,还不如《三侠五义》看着过瘾呢。”吴边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你都这么大了,不能光喜欢看热闹,得学会沉下心来琢磨问题。背诵《虞美人》容易,可要真正理解其中的深意,那可难如登天,这诗啊,世上没几个人能真正读懂。”老吴头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吴边听了,一脸惊讶:“老师,怎么会没几个人真懂呢?我觉得这词也不难理解呀,不就是李煜的亡国悲叹嘛。可我也奇怪,为啥王国维说它是‘词中之帝’呢?老师你给我详细讲讲呗。”
老吴头看着自己的弟子,缓缓说道:“要读懂《虞美人》,得先听听印度商羯罗的‘梵’和英国贝克莱的感知论。你说说,你对佛教了解多少?”
吴边挠挠头,思索片刻后回答:“老师,佛教我懂一些,就是觉悟嘛,这‘梵’不也是佛教的东西吗?”
老吴头微微一笑,解释道:“是,也不是。梵虽然和佛教有一定关联,但印度教可比佛教起源早得多。
印度教能追溯到公元前约4000年至约2500年的古老时期,《吠陀经》就是印度教最早的文献之一。它是在婆罗门教的基础上,经过长时间发展演变,融合了各种宗教文化才形成的。
而佛教晚得多,是公元前6世纪才由释迦牟尼创立的。释迦牟尼创立佛教前对婆罗门教有深入研究,但佛教是反对婆罗门教的一些教义和制度,像种姓制度之类的,它们各自有独特的教义、修行方法和哲学思想,所以说各自独立。
你能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吗?”
吴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有点明白了,老师。那你说的这个商羯罗又是咋回事呢?”
“商羯罗是印度中世纪的哲学家。印度传说里,他出生于788年,卒于820年。但古印度不太重视历史纪年,很多学者觉得他大概是公元8世纪到9世纪的人物。
你想想,为啥学问这东西,尤其是哲学思想,不能单纯按出生早晚来论呢?”老吴头引导着吴边思考。
吴边想了想,回答道:“是不是因为思想境界和学问高低,跟年龄大小没有必然联系呀?好多人年纪比老子大,可思想境界却比不上老子。”
老吴头赞许地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在印度,商羯罗被尊为圣者,人们都觉得他是湿婆神的化身,他的思想和贡献,在印度教乃至世界哲学史上,那都是相当重要的。
商羯罗是印度教的改革者,吠檀多派的集大成者,还创立了不二论。
他生活那会儿,佛教盛行,印度教衰落,面临不少挑战。于是他就通过写书、西处辩论,对印度教进行改革,把奥义书、《梵经》和《薄伽梵歌》这些经典里的思想整理发展,建立起一套系统的吠檀多不二论哲学体系,给印度教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你能想象他当时面临的挑战有多大吗?”
吴边摇了摇头:“不太能想象,老师你给我讲讲吧。”
老吴头接着说道:“他强调‘梵’是宇宙唯一真实的存在,个体灵魂‘我’和‘梵’本质是一样的,世间万物不过是‘梵’通过‘幻’的力量显现出来的虚幻表象。
他还建立了西大僧院,培养了好多弟子,让印度教在组织和传承方面都得到了加强。
后来印度教复兴,佛教在印度反倒衰落终结了。
你说,为啥印度教这么古老,传到咱们中国的却是佛教呢?”
吴边一脸好奇:“老师,我也正想问呢,为啥呀?”
老吴头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商羯罗复兴了印度教,终结了印度佛教,还重构了印度哲学。
他提出的‘梵我合一’打破了传统哲学对‘物质’与‘精神’的二元划分,指出真正的实在是超越一切对立的‘不二’。现象世界就像是一场由‘摩耶’制造的幻梦,而‘梵’才是这场幻梦背后唯一真实的存在。
咱们华夏文明取经的时间有点早,就这么不巧,只接收到了早期大乘佛教的中观派和瑜伽行派。
佛经到了咱们这儿,又融入了儒道思想,早就本土化了。像天台、华严、禅宗这些,都陷入了缘起性空的‘我无空观’‘一心二门’‘体用不二’。
商羯罗的‘梵我合一’可是至高的哲学智慧,属于一元实体论。他觉得世间万物就像一场梦,梦里的世界看似真实,可梦醒了就会发现都是虚幻的。世界是不真实的,只有‘梵’是真实的。
‘梵’本身没有质碍、形态和属性,是独立于现象的永恒实体,个体灵魂得通过‘梵智’才能回归到‘梵’。‘梵’不生不灭,既不是咱们能看见的物质世界,也不是能感知的客观世界,而是超越一切现象、超越主客二分的终极实在。
现象只是假有,商羯罗完全否定现象的真实性。相反,物质世界和客观世界都属于‘摩耶’的幻现,就像是‘梵’被无明遮蔽后显现出来的假象。
打个比方,‘梵’就好比是‘光照’,物质世界就像是‘光照射下的影子’。‘梵’是意识的源头,不需要依赖外部事物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就像‘光能自己照亮自己,不需要别的东西来照亮’。
现代物理学里的‘观察者效应’,就像1927年海森堡提出的不确定性原理,说观察行为会塑造现象,这和‘摩耶’的投射机制其实是相通的。
人们很容易把‘梵’和佛性弄混。你觉得‘梵’和佛性的区别在哪里呢?”
吴边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老师,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佛性实际上是众生本来就有的觉悟潜能,强调‘烦恼即菩提’,不用脱离现象去寻找。
佛教的‘空’是‘缘起性空’,就是说现象的本质是各种关系,而不是实体。中观派的‘空’并没有否定现象的相对存在。
实际上,中国佛教是‘关系本体论’。而‘梵’具有超越性,世界只是它幻显出来的。这样理解对吗?”
老吴头欣慰地笑了:“对,理解得不错。那你再说说,‘梵’和老子的‘道’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吴边挠挠头:“老师,我只知道《道德经》,只知道‘道法自然、天人合一’,那老子的‘道’到底是啥呀?”
“‘道’是生成万物的自然法则,道家讲的天人合一,就是顺应这个‘道’。
你要记住,是《德道经》,可不是什么狗屁《道德经》。它以治术为根本,以道术为用。应该从‘上德不德’开始,到‘侯王能守之而万物自化’结束,形成一个逻辑闭环结构,这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政治力学模型。老子的‘道’,实际上它实际上是治术,不全是道术。
梵如“奥姆”之音——遍在、充盈、实有,乃众生可证悟的终极真实。
奥姆(Om),此音即梵,此音即此一切。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皆此奥姆。超越时空者,亦唯此奥姆。
梵我合一如深海,万流归寂,是绝对的超越;
梵破幻象:现象世界(摩耶)是梵的虚幻投射,觉悟即看破幻相。
梵我合一是绝对一元论,有与分有为一,消解主体,如冰融入海。
寂灭的一,破幻离世。
道家的天人合一如长河,奔涌不息,在动态平衡中滋养生命。
道家气化论:天地万物由“气”构成,天人通过气机感应联动。
道教谓之天道,儒家为之天命。
天人合一是辩证一元论,天人感应,升华主体,如树溶于天地,如鱼水相忘于江湖。创生的和。
‘梵’通过‘摩耶’展现出了现象世界,但这不是真正的‘创造’,而是幻现。
商羯罗用‘绳蛇喻’来解释:当人把绳子错看成蛇的时候,‘蛇’的形象其实是绳子的幻现,绳子本身并没有真的变成蛇。同样的道理,‘梵’从来没有真正变成物质世界,只是因为无明,被误解成了多元的现象。
现象世界的苦难,本质上是自我的苦难。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把梦幻一样的现象世界当成了真实,执着于‘我’和‘世界’的对立。解脱的关键在于认识到‘梵’才是唯一的实在,物质世界只是幻相,从而超越主客二分,回归与‘梵’的合一。
当人超越了主客对立,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一首都是‘梵’——从来没有出生,也永远不会死亡。你对这些怎么看呢?”老吴头耐心地讲解着,同时引导吴边发表自己的看法。
吴边听得很认真,可老师讲得玄之又玄,他越听越迷糊,好几次都想打断老师,可又不敢。犹豫再三,他还是起身给老师倒了一碗水。
老吴头接过水,喝了几口,说道:“我知道你小子有点不耐烦了,老子的这些课,再不讲以后就没机会咯,说不定哪天就带进坟墓里去了。你呀,用心听着,就算现在听不懂,以后总会想明白的。
‘梵’与‘摩耶’以及和业报的关系,本质上就是一个从幻象中觉醒的过程。
这就好比看电影,当我们沉浸在剧情里的时候(就像被现象世界的业力影响),会随着角色的悲欢离合而情绪波动;但一旦意识到自己只是个观众(觉悟到‘梵’),银幕上的因果就再也束缚不了我们的心灵了。
‘梵’对于业报的理解,其实是从绝对真理的角度去解构现象世界的因果法则。
业报是灵魂在无明状态下的游戏规则,而觉悟到‘梵’就意味着看透了这场游戏的虚幻,回归到永恒的自由。
这一思想不仅为道德生活提供了依据,也给终极解脱指明了方向:业报不是终点,而是通向‘梵’的桥梁。
就像‘烦恼即菩提,禁锢即解脱’。
你想想,文革的时候,多少知识分子遭罪啊,像陈寅恪大师,最后都停药自杀了。你再看看我,被禁锢在这个小村子里,不敢乱说乱动,可实际上这就像一场闹剧,换个角度看,也是一种解脱。
再看看解放前,抗日和解放战争,死了多少烈士啊。
小日本以前发达了,就狂妄自大,搞扩张侵略,妄想称霸世界,结果挨了原子弹轰炸,这就是报应。
老蒋也是狂妄自大,搞独裁,最后被逼到了台湾岛,这也是因果。
‘摩耶’就像是一场场闹剧,实际上都在展示着因果。你能从这些例子里,理解‘梵’与因果的关系吗?”
吴边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老师,是不是说当我遇到解不开的烦恼时,就把它看作一场电影、一场游戏或者一场梦,我只是个观众,是宇宙间的过客?”
老吴头听了,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这想法有那么点意思,但不完全对。
‘万境归空,因果不空’。
要能看透‘摩耶’,就得领悟因果。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你觉得‘万境归空’和‘因果不空’这两者之间,应该怎么去理解呢?”
吴边一脸疑惑,摇了摇头。
老吴头又接着说道:“‘万境归空’就像是能穿透现象看到本质的慧眼,‘因果不空’则是立足现实修行的双脚。
这两者就好比鸟的两只翅膀:从‘空’生出‘有’,用空性的智慧消除执着,才能心怀慈悲地活在尘世;
就像批斗我这件事,虽然像闹剧,但背后肯定有因果。村里大家都穷,我家以前是地主,还收租子享福,这自然是不公平。
借助‘有’来彰显‘空’,在因果的实践中体悟到无自性,最终达到自由无碍的境界。
就像批斗我,虽然有因果,但要能看透这终究是一场闹剧,太较真儿就痛苦了。
就像六祖慧能领悟到‘本来无一物’的彻悟境界后,还以‘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来指引众生,这就是真空妙有的终极圆融。
你现在能明白一些了吗?”
吴边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老师,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
老吴头本来是先让他理解空境有觉的境界,吴边想想却还是摇头。
“老师,梵我合一,是有境,不是空境。”,吴边有些执着。
老吴头听了,仔细端详了吴边一会儿,才发觉他觉悟得更深了一层。于是引导他:“小边,你闭上眼睛,试着把脑子外的宇宙万物当作幻想在变化,最终本源和自己合体,本源灵性却不再变化。你感受一下。”
小吴边依言闭眼,默默不语,全身心沉浸其中。瞬间,他便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净和静,他十分享受这种奇妙的灵境。
他闭上眼睛,静坐了一会儿,仿佛有所领悟。
此刻,在他的思想里,宇宙万物仿佛既存在又不存在,自己也好像既在其中又超脱其外。一切都是‘摩耶’,都是幻相。
唯有‘梵’真实存在着,它是实在的本源,演示着‘摩耶’的游戏变幻。
他感觉自己仿佛与‘梵’融为一体,一同观看着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的因果报应。
吴边缓缓睁开眼睛,老吴头看着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灵性与沉静,便欣慰地笑了。便知道他己经踏入‘梵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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