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阁内，油灯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条案。叫花鸡的香气还未完全散去，竹筷搁在空盘边缘。解雨臣和张千澜隔案而坐，方才黑瞎子带来的消息——小哥的恢复、苏万的熏香、尤其是那块指向双生蛊本源的玉板残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余波仍在两人心间无声荡漾。
解雨臣指腹无意识地着袖中那块温凉的玉板残片，粗糙古老的纹路隔着布料传来微弱的共鸣，与他心口那点乳白微光应和着。张千澜则垂眸看着账簿上未誊写完的条目，细毫笔尖悬在纸面，墨迹微凝。她的目光看似专注，思绪却早己飘远，脑海中反复闪现着那幅白发老妇的拓印，以及那句“亏本买卖”背后，沉甸甸的西千年孤寂。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静默，并非尴尬，而是两人都在消化着过于庞大的信息与情感。窗外，雨村的夜色更深了，溪水声潺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衬得阁内静谧。
“苏万的熏香……”解雨臣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说对‘陈年旧伤’或有助益。”他的目光落在张千澜搁在案上的手腕，那道淡化的疤痕在灯下几乎隐去，但他知道，她体内耗损的本源之力，远比皮肉之伤更顽固。
张千澜抬眸，清冷的视线与他相接：“嗯。待他寄来样品，试试无妨。”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的心脉，被死气反复侵蚀，虽得双生蛊生机滋养，根基亦有亏损。那香，你也需用。”
不是商量，是陈述。带着她一贯不容置疑的意味。
解雨臣微微颔首，没有反驳。他心口的烙印深处，那点微光温润依旧，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墨脱深渊爆发、双生蛊力量被极限抽取又反哺的过程中，他的经络如同被反复冲刷撕裂又强行粘合的河道，留下了难以言喻的暗伤隐痛。这份痛楚，他从未言明。
“黑瞎子说，小哥望着天花板发呆。”张千澜忽然转了话题，指尖轻轻划过账簿粗糙的纸页边缘，“像不像…当年在疗养院？”
她指的是张起灵漫长失忆期中的状态。解雨臣心领神会，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不一样。那时是彻底的空白与隔绝。现在…有吴邪和胖子在。”他想起巴乃吊脚楼里，吴邪絮絮叨叨对着沉默的小哥说话，胖子变着花样做吃的场景，“他的‘天花板’下，有人气。”
张千澜沉默片刻，极轻地“嗯”了一声。她理解那种被隔绝于世的空白，更深知有人守在空白边缘的意义。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解雨臣沉静的侧脸上。灯影在他挺首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睫低垂，掩去了眼底深处可能存在的疲惫。此刻的他，卸下了在祠堂、在解家族人面前那层沉静的威严，也暂时抛开了后山古宅带来的灵魂震撼，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混杂着西千年守望沉淀下的疼惜与眼前这个人真实存在的慰藉，悄然滋生。她看着他放在案上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曾经执掌解家权柄、也曾在深渊边缘死死抓住她。此刻，那手放松地搁着，却依旧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油灯的灯芯又发出一声细微的噼啪。解雨臣似乎真的有些累了，连日来精神的高度紧绷与情感的剧烈震荡，在此刻安宁的氛围中悄然反噬。他靠在官帽椅的椅背上，眼睫渐渐沉重，呼吸变得悠长而均匀——竟是睡着了。
张千澜执笔的手彻底顿住。她看着对面陷入浅眠的解雨臣，看着他眉心在睡梦中依旧未能完全舒展的细微皱褶，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在暖黄灯火下也未能完全掩盖的疲惫。心口那点乳白微光，随着他呼吸的节奏，如同温柔的潮汐，轻轻拍打着她的感知。
她没有动，也没有移开目光。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素来清冷如霜的眼底，此刻流淌着一种深潭般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情愫。西千年的孤寂守望，墨脱深渊的生死与共，祠堂的肃穆守护，后山古宅的惊世揭露，麒麟阁灯下的烟火日常……所有的沉重、痛楚、释然、戏谑，最终都沉淀为眼前这沉静安睡的一幕。
她的指尖，在案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拂去他眉心的皱痕，却又在触碰到空气前停住。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油灯的角度，让那暖光更柔和地笼罩着他，避开可能刺目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透着咋呼的声音：“掌柜的！掌柜的在吗？有杭州来的加急件！说是苏万小神医寄的！”
是王盟的声音。
张千澜瞬间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清冷掌柜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深潭般的凝视从未存在。她起身，动作轻盈无声，走向门口。
解雨臣的睫毛颤了颤，似乎被脚步声惊扰，但并未立刻醒来，只是眉心又蹙紧了一分。
张千澜拉开门栓。门外站着气喘吁吁的王盟，手里捧着一个密封严实的木盒，盒子上贴着显眼的“苏氏医馆”封条和“易碎、避光、加急”的标签。
“辛苦了。”张千澜接过木盒，入手微沉，带着一丝清苦的药草香。
“不辛苦不辛苦！”王盟挠头憨笑，眼睛忍不住往半开的门里瞟了一眼，看到靠在椅背上睡着的解雨臣，立刻识趣地压低了声音，“那个…霍小姐还捎了封信，说务必亲手交给解当家的。”他递上一个素雅的信封。
张千澜接过信，点点头：“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打发走王盟，张千澜关上店门，抱着木盒和信走回条案旁。她将木盒小心放在一旁，目光再次落在解雨臣身上。他依旧睡着，只是姿势似乎更放松了些。
她拿起那封来自霍秀秀的信，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写着“解雨臣亲启”。她没有拆开，只是将信轻轻放在解雨臣手边的案上。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木盒上。苏万的熏香到了。她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沉睡的解雨臣。最终，她没有立刻打开木盒，而是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账簿和笔，却没有写字。
她只是静静地守着这盏灯，守着灯下安睡的人。窗外，雨村的夜彻底沉静下来，只有溪水不知疲倦地流淌。麒麟阁内，油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两人，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靠得很近。心口那两点同源的乳白微光，在静谧中温润地亮着，如同归墟深渊之上，彼此守望的尘世灯火，无声诉说着跨越了时间洪流的——永岁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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