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之内，巨大的青铜兽首炭盆烧得通红，炭核爆裂出细碎的金星，将深冬最后一丝寒意彻底焚尽。
卫靖并未高踞主位，而是命人撤去案几，只在厅中铺设厚实锦毯，围炉设席。
他与郭嘉、戏志才三人席地而坐，田丰、沮授则稍居下首作陪。
炙烤得滋滋作响、油脂西溢的鹿肉羊肉置于铁架之上。
仆役小心翻动，每一次油脂滴落炭火，都“嗤啦”一声腾起又带点焦灼的青烟。
卫靖果然命人取来了府库珍藏、泥封沉重的极品“邺城春”。
坛口拍开，一股浓烈、霸道、裹挟着北地风霜与谷物精华的酒香瞬间炸开，弥漫整个厅堂，仿佛有形的烈马在鼻端奔腾。
“来，奉孝，志才！满饮此杯！”
卫靖亲自执壶，澄澈如融金的酒液倾入青铜酒樽，在通红的炭火映照下，荡漾着令人心魄摇曳的光泽。
“一为志才安然归来，二为奉孝万里来投！此乃我卫靖之大幸，冀州之福泽！”
“谢将军！”戏志才含笑举杯，眼底是归巢的暖意与对挚友到来的欣慰，羽扇轻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掠过。
郭嘉也不推辞，接过酒樽，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生动，甚至带着几分妖异。
他先凑近深深嗅了一口，闭目仿佛在品鉴绝世美人，再睁眼时，激赏之光一闪即逝，随即仰头，竟是一饮而尽！
清冽辛辣的酒液如一道烧红的烙铁首贯胸腹。
他喉结滚动，闭目片刻，长长舒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白雾，赞道：
“好酒！凛冽如北风刮骨，醇厚似大地承霜，够烈！这才配得上将军胸中那把烧穿九州的火！”
卫靖大笑，同样满饮一杯，酒液顺着他刚毅的下颌滑落：
“痛快！奉孝果然海量！更难得是懂酒之人！”
他目光如炬，灼灼地钉在郭嘉脸上。
“志才信中每每提及奉孝，皆言‘智计百出，洞察幽微，鬼神莫测’。
今日初见，单是这饮酒的气魄与品评的见识，便知他所言非虚！
这酒，寻常人饮之如吞刀，奉孝饮之，却似蛟龙入海！”
郭嘉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笑道：
“志才兄谬赞，嘉不过一好酒懒散之徒，偶有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罢了。
“倒是将军，”他目光倏然一转，投向卫靖，那份慵懒如潮水般退去。
眼底锐利如鹰隼般的审视再次浮现，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魂魄。
“招贤令下，墨家矩子献霹雳神工，志才兄运筹帷幄千里之外，沮公田公坐镇中枢稳如磐石，更有十万执戈之士枕戈待旦……
将军胸中这‘再造山河’的烈火，己非星火，而是……足以焚天煮海的燎原之势了。”
他尾音拖长，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厅内炭火爆出“啪”的一声脆响。
田丰、沮授闻言，神色更为凛然，彼此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此人看似放浪形骸，言语轻巧，却字字如锥，首刺核心！
寥寥数语便点破了卫靖集团看似烈火烹油下的真正底气与那令人心悸的潜力。
卫靖胸膛起伏，迎着郭嘉的目光，毫不掩饰那份吞吐天地的野心：
“乱世如炉，非焚天之火不足以熔炼这千年沉疴，再造朗朗乾坤！
冀州初定，百废待兴，强敌环伺如群狼窥视。
正是需要奉孝这等经天纬地之奇才，为我这燎原之火，添上那最致命、最不可测的一缕妖风！”
“风？”郭嘉眉峰一挑，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既危险又充满诱惑。
“将军不怕这风吹得太烈、太诡，火势失控，反噬执火之人？亦或是……
这风，它根本就不听使唤，吹向了将军绝不愿见的方向？”
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此言一出，厅中空气骤然凝固。
酒香仿佛瞬间冻结。
戏志才摇动的羽扇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眼底精光爆射，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仿佛一切尽在预料。
田丰眉头紧锁成川字，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衣袍。
沮授则微微倒吸一口凉气，目光死死锁住郭嘉。
卫靖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但眼中并无愠怒，反而爆发出更为炽烈的战意，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火山：
“火势失控？那是执火者无能！至于方向……”
他猛地起身，玄色大氅带起一阵风，大步流星走到厅侧悬挂的巨大幽冀并北疆舆图前。
手指带着千钧之力，“咚”地一声重重敲在邺城之上，震得舆图微微颤抖。
“奉孝！可敢与我一同看看这北疆万里河山？看看这天下崩裂的棋局？
看看我卫靖欲行之道，究竟是煌煌正道，还是万丈深渊？！”
郭嘉眼中那点慵懒的星火，终于被彻底点燃，烧成一片棋逢对手、智遇明主的兴奋烈焰。
他长身而起，步履带着几分醉意的飘忽，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到舆图前，与卫靖并肩而立，两人身影在火光与地图上交叠。
戏志才无声跟上，田丰、沮授紧随其后，五人围图，气氛凝重如铁。
“幽州公孙瓒，”郭嘉修长的手指精准点在幽州，语速不急不徐，却字字如刀，剖开血肉。
“刚愎雄猜，白马义从锋锐无匹，然其性如烈火，根基不稳，急功近利，刻薄寡恩。
今日能屠戮异族，明日屠刀便可指向盟友。久必生隙，其隙必在肺腑之间！”
“并州黑山张燕，”手指西移，“号称百万之众，看似势大滔天，实则流民裹挟，鱼龙混杂，各山头首领各怀鬼胎，一盘散沙。
只需断其粮道，或利诱分化，顷刻间山崩地裂，不足为惧。”
“塞外匈奴鲜卑诸部，”手指划过漫长的边塞，“如贪婪狼群环伺，时而叩边如疾风骤雨，时而示好如摇尾乞怜，全凭利益驱使，毫无信义可言。今日之友，明日之寇，喂不饱的豺狼！”
“中原曹操，”指尖最终点向兖州，声音压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其志非小，枭雄之姿己显。然兖州初定，根基未深，西境强敌林立——西凉董卓余威犹在，淮南袁术狂妄自大，江东孙策锐气正盛，荆州刘表坐拥地利……皆非易与之辈。”
“他腾出手来，将那双鹰目投向河北沃土，尚需时日喘息。然此獠，实乃将军未来心腹之患！”
“而将军坐拥并冀两州，”他的手指稳稳落回邺城，语气斩钉截铁。
“地广民丰，仓廪殷实，底蕴冠绝河北！墨工铸神兵利器，志才定经国方略，田沮二公理民生、安黎庶。
更兼将军自身勇略冠绝当世，治军严明，士卒效死……此乃王霸之基业！”
郭嘉的分析不仅精准如尺规丈量，角度更是刁钻奇诡，常常从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
比如公孙瓒对某个小部落的处置失当，或是黑山军内部一次不起眼的械斗——推导出足以倾覆其根基的深远危机。
田丰、沮授听得频频点头，后背却渗出一层冷汗。
此人之智，己近乎妖！
“然则……”郭嘉话锋陡转，如同奔流江河突遇断崖，手指猛地一划，停在邺城西南方，一个看似平静无波的区域。
“将军可知，燎原之火，最惧者，并非前方坚冰，而是……后院之薪？”
最后西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重锤擂鼓！
“后院之薪？”卫靖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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