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人流如同疲惫的巨蟒,在荒芜的大地上拖曳出深重的泥痕。日头渐渐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与陈默视野里那无边无际的暗红气运之海融为一体,更添几分不祥。
前方,大地不再平坦。一道巨大的、狰狞的黑色剪影,如同洪荒巨兽的脊背,突兀地横亘在视野的尽头。
黑石堡。
名字如同其形,冰冷、坚硬、带着浓重的铁锈与血腥味。
随着距离拉近,堡垒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清晰。城墙由巨大的、未经打磨的黑色玄武岩垒砌而成,粗糙而厚重,高达数丈。墙面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痕、箭孔和被火燎过的焦黑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次攻防的惨烈。墙头垛口处,隐约可见持戈肃立的兵卒身影,如同钉在城墙上的黑色剪影,透着肃杀之气。
堡垒扼守在一处狭窄的山口要冲,两侧是陡峭嶙峋、难以攀援的黑色山崖。这里是通向相对安稳腹地的咽喉,也是无数流民心中最后的希望之地——只要能进去。
然而,希望的门槛,高如这冰冷的黑石城墙。
堡垒唯一的巨大城门,此刻紧紧关闭着。沉重的包铁门扇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泽。城门之外,是比荒野上更加密集、更加绝望的流民海洋!
成千上万的人,如同黑色的潮水,被冰冷的城墙无情地阻挡在外。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孩童的啼哭声……汇成一股庞大而混乱的声浪,冲击着坚固的城门和守城兵卒紧绷的神经。
城门两侧,临时用拒马和长矛开辟出狭窄的通道。数十名穿着陈旧皮甲、手持长矛或腰挎环首刀的守门兵卒,个个面色冷硬,眼神如同鹰隼。他们大声呵斥着,用矛杆粗暴地推搡着试图靠近的流民。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绝望和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
“排队!都他娘的给老子排队!”
“路引!有官府路引的上前!”
“工匠!懂木匠、铁匠、泥瓦匠的站出来!”
“识字的!有没有识字的?!”
“敢挤?找死!” 一个兵卒的怒吼伴随着皮鞭破空的脆响和流民的惨叫。
陈默被裹挟在庞大的人流中,一步步艰难地挪向那狭窄而残酷的“筛选”通道。他低着头,用破烂的衣袖遮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阴影下警惕观察的眼睛。怀中的令牌和钱袋紧贴着皮肤,如同两块滚烫的炭。
在观气视野中,这片区域的气息混乱到了极点。城门上方,凝聚着一股代表军镇威严和警惕的暗青色气息,厚重而冰冷,如同磐石。而下方流民的海洋,则是翻腾汹涌的灰黑绝望,其中夹杂着无数代表个体恐惧、贪婪、暴戾的驳杂气流,不断冲击着上方的暗青壁垒。
守门兵卒身上,大多缠绕着代表麻木、烦躁和一丝暴戾的灰白与暗红气息。其中领头的一个络腮胡军官,气运相对凝实,带着代表军职权力的铁灰色,但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代表巨大压力的深重昏黄。
轮到陈默了。
一个年轻兵卒用矛杆粗暴地顶住他的胸口,将他推出人流。兵卒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和长期面对绝望人群的麻木厌烦,厉声喝问:“哪儿来的?路引呢?会什么手艺?识字吗?”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佝偻着背,刻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卑微而惶恐,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虚弱:“军…军爷…小人是…是北边劳役营的…逃…逃难来的…”
“劳役营?那就是贱奴了?”年轻兵卒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和不耐,矛杆用力往前一送,“滚后面去!堡内不收废物!”
就在这时,陈默像是被推得一个趔趄,手“不经意”地按在了腰间。那枚深褐色的檀木令牌,以及系在令牌旁边、沾着污泥但形制清晰的黄铜小符(赵胥的身份腰牌),从他的破衣烂衫下,极其短暂地露出了一角!
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快如闪电。
但一首紧绷着神经、目光锐利扫视的络腮胡军官,却瞬间捕捉到了!
“等等!”军官猛地出声,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分开挡在前面的兵卒,大步走到陈默面前,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陈默按在腰间的手,和他那破衣下隐约透出的木质轮廓。
年轻兵卒一愣,不明所以。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但他强迫自己保持住那副卑微惶恐的姿态,甚至让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起来。他抬起头,露出半张沾满污垢、带着烟熏火燎痕迹和几道新鲜刮伤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络腮胡军官没有立刻动手搜身,只是盯着陈默的眼睛,声音冰冷如铁:“你腰里是什么?拿出来!”
“军…军爷…”陈默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被吓坏了,哆哆嗦嗦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伸进怀里,动作笨拙而慌乱,像是怕极了。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将那块深褐色的檀木令牌掏了出来,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令牌上“粮秣”两个篆字在暮色中清晰可见。同时,那枚小小的黄铜腰符也挂在令牌的系绳上,垂落下来。
“这…这是小人的令牌…小人是劳役营东三区…粮草吏…陈…陈默…”他的声音带着极大的恐惧和不确定,仿佛自己都不太敢确认这个身份,“营里…营里遭了匪…大火…死了好多人…赵…赵胥大人他…他…” 他适时地哽咽了一下,脸上露出真实的悲痛和恐惧,这倒不全是伪装,粮仓火海的惨烈景象瞬间浮现在眼前。
络腮胡军官一把抓过令牌和铜符,入手沉甸甸,木质温润,铜符冰凉,形制、纹路、磨损的痕迹,无一不表明这是真货,而且是长期使用的。他翻来覆去仔细查验,手指着令牌边缘和铜符上的刻痕,又抬眼审视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自称“陈默”的年轻人。
粮草吏?一个最低级的、管理劳役营牲口豆料的小吏?官阶比他还低得多。但此刻这个身份,却成了进入堡垒的敲门砖。
“赵胥死了?”军官沉声问,目光如刀。
“是…是!火光冲天…好多贼人…小人…小人侥幸…侥幸才…” 陈默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语无伦次,眼中是真实的恐惧和后怕。
军官盯着他看了足有十几息,眼神锐利得仿佛要把他刺穿。周围兵卒的目光也都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和疑惑。流民队伍因为这小小的停顿而更加骚动。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忍着精神消耗带来的眩晕感,不敢动用观气之瞳,只是维持着卑微惶恐的姿态,同时,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极其隐秘地、借着褴褛衣袖的掩护,飞快地探入怀中钱袋,凭着感觉捏出了两枚边缘磨损最厉害、看起来最不起眼的铜钱,然后借着身体因“恐惧”而前倾的姿势,极其自然地将手往军官握令牌的手边一靠。
两枚带着他体温和汗渍的铜钱,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军官宽大的、布满老茧的掌心。
指尖触碰的瞬间,军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他握令牌的手微微收紧,将那两枚铜钱不动声色地攥入手心,粗糙的指腹感受着那金属的冰凉和微不足道的分量。
贿赂?军官心中嗤笑。这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但眼前这个“陈默”的姿态——卑微到骨子里,恐惧真实不似作伪,令牌和腰符货真价实,描述的劳役营大火也符合昨夜远处看到的冲天火光(虽然不知真假)。最重要的是,一个如此狼狈、吓破了胆的小吏,在这种时候懂得“孝敬”,至少说明他懂规矩,不是个完全没脑子的蠢货。
与其放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民进去,不如放一个“身份明确”、懂规矩、又吓破了胆的低级小吏。这种人,掀不起风浪,也最容易掌控。
“哼!”军官冷哼一声,将令牌和铜符随手丢回陈默怀里,动作带着明显的轻蔑,“算你命大!粮草吏陈默是吧?登记!”他转头对旁边一个拿着简陋名册和炭笔的文书兵吼了一声。
“是!队正!”文书兵连忙应声,飞快地在名册上划拉了几下。
“滚进去吧!”络腮胡军官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去辎重营仓曹处报到!再敢乱跑,小心你的脑袋!”
“谢…谢军爷!谢军爷!”陈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从兵卒让开的缝隙中钻了过去,动作仓惶笨拙,将一个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小人物演绎得淋漓尽致。
沉重的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震天的绝望哭嚎。
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是黑石堡的内部世界——狭窄而压抑的街道,低矮的土石房屋,随处可见的兵卒和堆积的军械物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肃杀。
陈默靠在冰冷的城墙内侧,剧烈地喘息着,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
他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令牌和铜符,感受着掌心那冰冷的棱角。
第一步,成了。
这冰冷的堡垒,就是他在这血色乱世中,新的囚笼,也是新的起点。
辎重营…仓曹…
他抬起头,望向堡垒深处那片更显杂乱、被烟火气息笼罩的区域,眼神深处,那丝劫后余生的惶恐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幽邃与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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