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饼的焦香,如同无形的粘合剂,在流民营的上空萦绕不去,暂时抚平了惊魂甫定的创伤。
营地里的气氛不再是单纯的绝望或狂喜,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烟火气的坚韧。
男人们沉默地加固着矮墙,将昨夜仓促堆起的障碍物修整得更加牢固;
妇人们则珍惜地将分到的那一小块豆饼掰得更碎,小心地掺进野菜糊里,尽量延长那点珍贵的油水带来的满足感;
孩子们舔着手指上的油星,眼神里终于有了属于孩童的、对食物的纯粹渴望。
陈默肩头的伤被老孙头用烧过的溪水重新清洗、敷上捣烂的草药,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草药的清凉暂时压下了火辣的疼痛。他坐在窝棚里,面前摊着那本用油布包好的催命粮册,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页,脑中飞速运转。
堡垒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城门紧闭,再无动静。
王振拿下张彪后便没了下文,这种悬而未决的沉默,比明刀明枪更让人窒息。
张彪在堡垒内经营多年,盘根错节,岂会没有同党?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是惊慌失措地销毁证据,还是密谋反扑,甚至…将脏水反泼到流民营头上?
侯三带回来的消息,证实了陈默最深的忧虑。
“大人!不好了!”侯三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窝棚,小脸上满是汗水和惊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堡…堡垒里…有动静了!”
“慢慢说!”陈默心中一紧,面上却沉静如水。
“王二愣子…就是扫马粪那个…他偷偷告诉俺!”侯三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今天一早,张彪手底下那个管账的胡师爷,还有仓上的刘把头,就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
后来…后来胡师爷去了王旅帅的军衙!王二愣子离得远,没听清说啥,但看见胡师爷出来的时候,手里好像…好像拿着几张盖了红印的纸!
王二愣子说,那胡师爷走路都带风,脸上还带着笑!”
盖了红印的纸?陈默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公文!是供词?还是…伪证?!
“还有呢?”陈默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李婆子…给伙房挑水的那个…她说,今天守东门的几个兵痞子聊天,被她听见了!”侯三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恐惧,“他们说…说咱们流民营就是祸害!
说张仓曹是去‘平乱’的,结果被奸细陷害了!还说…还说咱们营里藏了大批来历不明的粮食和兵器,肯定是勾结北狄得来的!
要王旅帅早点派兵来‘清剿’,省得养虎为患!”
颠倒黑白!反咬一口!张彪的党羽果然开始反扑了!
他们试图将“勾结北狄”、“图谋不轨”的罪名死死扣在流民营头上!
胡师爷去找王振,极可能就是去递交所谓的“证据”和“证词”!
一旦王振被蒙蔽,或者迫于压力采信了这些伪证,那流民营面临的,就不是张彪的私兵家丁,而是王振麾下真正的边军精锐!那将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陈默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全身。
堡垒内的斗争,比他想象的更险恶,更致命!
对方不仅想救张彪,更想将整个流民营彻底抹杀,以绝后患!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必须赶在对方的伪证坐实、王振下决心之前,将真正的铁证——粮册和狼头腰牌,送到王振面前!
而且,必须确保王振能相信,并且有能力、有意愿去彻查!
然而,如何送进去?派谁去?王振此刻恐怕己被张彪的党羽或他们背后的势力所“关注”,贸然接触,风险极大!
流民营的人想进内城都难如登天,更别说接近一位旅帅了!
陈默的目光再次落回粮册上,指尖划过最后一条关于豆料掺假的记录,脑中灵光一闪!豆料!
张彪伙同仓吏李西,以次充好,掺入沙土霉豆!李西!那个被“泥鳅”供出,背着银子去北边找北狄行商“秃鹫”接头的瘸子!
李西是关键人证!如果能抓住李西,人赃并获!
不仅能坐实张彪贪墨军资的罪名,更能撕开他勾结北狄的口子!
其分量,远超过一本死物般的账册!而且,李西只是个仓吏,目标相对较小,又在堡垒之外活动…
“侯三!”陈默猛地抬头,眼中寒光迸射,“你立刻去!找到昨天跟你一起盯梢的兄弟,给我死死盯住堡垒北门!
特别是通往黑松林的那条路!看看有没有一个瘸子,背着褡裢的人出来!
或者…有没有可疑的人进去!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大人!”侯三感受到陈默语气中的急迫和杀意,不敢怠慢,转身就跑。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抓住李西,是破局的关键一步!
但堡垒内的攻讦,同样刻不容缓。他需要稳住内部,凝聚力量,同时…寻找堡垒内的突破口。
他站起身,走出窝棚。营地里的秩序在石柱和赵铁头的维持下,己基本恢复。
开垦的土地上,汉子们沉默地挥舞着锄头,每一次翻起的冻土都带着沉闷的声响。
溪边,新的渔网己经布下,几个半大孩子裹着破旧的袄子,在寒风中瑟缩着,眼神却紧紧盯着水面。
陈默走到营地中心的灶台边。石柱婆娘和几个妇人正在熬煮一大锅稀薄的野菜糊糊,里面零星飘着几块昨夜剩下的豆饼渣。
浓郁的豆香己经淡去,只剩下野菜的微苦和清寡。
“大人…”石柱婆娘看到陈默,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豆油…榨干了…这点豆饼渣,给大伙儿添点味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仿佛没能让大家继续吃上豆饼是她的过错。
陈默看着锅里那清汤寡水的糊糊,再看看周围流民们捧着破碗、眼巴巴等待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他拿起木勺,亲自搅动了一下锅里的糊糊,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豆饼没了,香味淡了,但咱们的命还在!
这锅里的每一片菜叶,每一滴水,都是咱们自己挣来的活路!
张彪那帮蛀虫,克扣咱们的口粮,想饿死咱们!
现在事情败露,他们狗急跳墙,又想往咱们头上泼脏水,说咱们是奸细,勾结北狄!
想借王旅帅的刀,把咱们几千口子都砍了!让咱们变成他们掩盖罪行的冤死鬼!”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短暂的平静,将残酷的现实再次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流民们脸上的麻木和满足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恐、愤怒,还有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他们敢!”
“跟他们拼了!”
“大人!您说怎么办?我们都听您的!”
群情再次激愤,但这一次,恐惧被更强烈的愤怒和不甘所压制。
求生的本能被彻底激发!
“拼命?那是最后一步!”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声浪,“现在,我们要活!
要活得堂堂正正!要让王旅帅,让堡垒里所有当兵的都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祸害!谁才该被千刀万剐!
所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该开荒的开荒!该捕鱼的捕鱼!该警戒的警戒!把咱们的营地,守得铁桶一般!
让他们看看,咱们这些‘奸细’、‘乱民’,是怎么在这冻土上,靠自己的一双手,挣命活着的!”
“对!听大人的!”
“开荒!干活!”
“守好营地!看那些狗官还能怎么诬赖咱们!”
陈默的话,如同点燃了干柴堆的火星,将流民们心中那点被压抑的、属于人的尊严和不屈彻底点燃!
恐惧化作了力量,绝望变成了行动!男人们吼叫着,更加用力地挥舞锄头;妇人们咬着牙,将野菜糊糊分得更加均匀;连孩子们也安静下来,不再哭闹。
陈默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库房门口的老孙头身上。
老孙头依旧佝偻着腰,坐在破木墩前。他面前摊着账册,手里捏着炭条,似乎想写什么,但那只枯瘦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炭条几次落在粗糙的纸页上,只留下几个颤抖的墨点。
他的呼吸比之前更加粗重,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默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孙老?”
老孙头猛地一颤,似乎从某种恍惚中惊醒。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陈默,里面布满了疲惫的血丝,眼神有些涣散。“大…大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竟渗出刺目的猩红!
“孙老!”陈默脸色骤变,一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老孙头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好一会儿,剧烈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他摊开捂嘴的手,掌心赫然是一小滩粘稠的、带着泡沫的暗红鲜血!
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触目惊心!
“没…没事…老毛病了…”老孙头喘着粗气,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惫,“大人…账…账册…”他挣扎着指向摊开的账册,那上面除了几个颤抖的墨点,一片空白。
陈默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知道老孙头肺痨沉疴,昨日强行催动小鼎金芒,己是逆天改命,耗尽了这老人最后的本源!
此刻,堡垒内外的巨大压力,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油尽灯枯的身体!
“账册的事,不急!您先歇着!”陈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强压下心中的酸楚,小心地将老孙头搀扶到旁边铺着干草的木板上躺下,“石柱!弄碗热水来!”
“孙老!您…”石柱婆娘也闻声赶来,看到老孙头掌心的血迹,眼圈瞬间红了。
老孙头躺在干草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脸色灰败得吓人。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陈默,里面充满了不甘和深深的忧虑。
“大人…堡垒里…凶险…账册…要…要快…”他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王…王旅帅…他…他有个女儿…病…病得很重…在…在城里…回春堂…张…张彪的人…盯着…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王振的女儿?病重?回春堂?
陈默的瞳孔猛地一缩!老孙头在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传递出的这个信息,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
堡垒内,暗流汹涌,伪证环伺。
堡垒外,豆饼余香散尽,血泪暗藏。
老孙头油尽灯枯,却用生命最后一点火星,为他指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可能撬动王振的支点!
陈默紧紧握住老孙头冰凉枯瘦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和生命力的流逝,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冰冷的杀意同时在胸中激荡。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窝棚的草帘,投向堡垒的方向,投向那片被张彪党羽编织的、笼罩在流民营上空的死亡罗网。
契机,就在眼前!
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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