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灵田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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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灵田夜雨

 

灵田夜雨

污衣巷的空气,像是陈年馊水缸里捞出来的破布,闷、浊、沉甸甸地糊在口鼻上。汗臭、霉烂、劣质油脂和某种说不清的腐朽气息混合发酵,钻进肺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巷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两侧泥墙糊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污垢油泥,在昏暗天光下泛着腻滑的幽光。头顶是歪歪斜斜、用破木板和烂油毡胡乱搭起的顶棚,缝隙里漏下浑浊的光线,也漏下不知谁家泼下的、带着馊味的脏水。

林风缩在巷子最深处一间低矮窝棚的角落。所谓的“床”,不过是几块潮湿发霉的木板架在几摞歪斜的土坯砖上。身下垫着半张散发着鱼腥和汗臭的烂草席。窝棚西壁漏风,顶棚滴滴答答漏着水。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阴冷和霉味。

他靠墙坐着,左臂的伤处被一块同样散发着霉味的破布胡乱缠裹,的乌青非但没消,反而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透出更深的暗紫色,如同坏死的树瘤。每一次心跳,都像有无数冰冷的针顺着那条伤臂往心口钻,更有一股阴冷暴戾的煞气,盘踞在体内几条碎裂的经脉中,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刮擦、侵蚀,带来深入骨髓的撕裂剧痛。冷汗混着顶棚滴落的脏水,在他灰败的脸上蜿蜒。

怀里那块冰冷的骨头紧贴着胸口,丝丝缕缕的凉意渗入,勉强将那无休止的折磨压住一丝,却也像在提醒他这具躯壳的残破。

“哐当!”

窝棚那扇用几根烂木条钉成的破门被猛地踹开,撞在泥墙上,震落簌簌土灰。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油腻腻灰布短褂的老头堵在门口,脸上沟壑纵横,如同风干的橘皮,一双浑浊的老眼却带着刀子般的刻薄和冷漠。正是丁字院的杂役管事,老吴头。他手里拎着根油光发亮的短鞭,鞭梢焦黑蜷曲。

“丁字十七!”老吴头的声音嘶哑难听,像破锣刮过铁皮,“挺尸呢?滚起来!后山药圃的活计,归你了!”

林风眼皮都没抬,沉默地挣扎着,用没受伤的右手撑着潮湿冰冷的泥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他抓起靠在墙边那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拄着,一步一挪地往外走。

老吴头嫌恶地皱着鼻子,往旁边让了半步,鞭梢不耐烦地抽打在污秽的泥地上,溅起点点泥星。“磨蹭什么!误了时辰,灵草蔫了半分,仔细你的皮!”

污衣巷通往碧水阁后山的是一条更加崎岖泥泞的小路。林风拄着树枝,每一步都深陷在冰冷的泥泞里,拔出脚时带起沉重的黏腻声响。体内煞气随着动作翻涌,左臂的麻木刺痛和经脉的撕裂感交织,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意志。汗水混着泥浆,在他额角脖颈间滑落。

后山坳里,一片被开垦出的梯田映入眼帘。田垄还算整齐,土质黝黑,散发着淡淡的、混杂着草木腐殖质的气息。田里栽种着各种林风叫不出名字的低矮植物,叶片形状各异,有的翠绿欲滴,有的边缘泛着奇异的金属光泽,还有的开着零星几朵颜色寡淡的小花。这便是碧水阁最低等的药圃,专供外门弟子练习基础炼丹和制作低阶药散的灵草。

老吴头用鞭梢指着一片边缘靠山崖、位置最低洼的梯田,田里的灵草明显比别处稀疏矮小,叶片也蔫蔫地耷拉着。“就这块!看见没?那些‘地根草’、‘凝露花’,金贵着呢!每日辰时、酉时两次浇水,水要取自山腰那眼‘冷泉’,一桶一桶挑上来!杂草要除净,虫子要捏死!土松一寸半,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也不行!”他唾沫横飞,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林风脸上,“要是死了一株…哼!”他扬了扬手中的鞭子,鞭梢在空中发出尖利的破空声,威胁意味十足。

交代完,老吴头看也不看林风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转身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踱走了。

林风拄着树枝,站在田埂上。天空铅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闷热得没有一丝风。远处碧水阁主峰的楼宇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隐隐传来呼喝练功的声音,与此地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体内煞气在闷热中似乎更加躁动不安,左臂伤处的刺痛一阵紧过一阵。

他沉默地放下树枝,走到田边一个破旧的水桶旁,拿起挂在桶沿上的、同样破旧的木瓢。山腰的冷泉?以他现在的状态,走上一个来回恐怕就要半天。他看了看田边一条浑浊的小溪,溪水带着泥腥气。他沉默地舀起一瓢溪水,拖着灌了铅般的腿,一步步挪到田里,小心地浇灌在一株叶片卷曲的“凝露花”根部。

动作笨拙而迟缓,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体内碎裂的经脉,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汗水如同小溪,顺着鬓角、脖颈不断淌下,混入泥土。他咬着牙,一瓢一瓢,沉默地浇灌着这片贫瘠土地上同样贫瘠的生命。

时间在沉重的喘息和无声的劳作中缓慢爬行。日头西斜,铅云愈发厚重,空气闷得如同凝固的胶水,粘在皮肤上,吸走最后一丝力气。林风身上的破衣早己被汗水和泥浆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形和左肩那异常的轮廓。他首起腰,眼前阵阵发黑,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他喘息稍定,准备去拔除几株顽强生长的杂草时——

“咔嚓!”

一声沉闷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响!整个山坳都猛地一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倒倾,裹挟着冰冷的狂风,噼里啪啦地狠狠砸落下来!瞬间,天地间只剩下狂暴的雨幕和震耳欲聋的轰鸣!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林风单薄的破衣,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毛孔!体内原本就躁动不安的煞气如同被这冰冷的雨水彻底激怒,猛地在他碎裂的经脉中疯狂冲撞起来!比之前强烈数倍的撕裂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呃啊!”林风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右手死死按住小腹,指甲深陷进皮肉里,试图压下那翻江倒海的剧痛。雨水冲刷着他惨白的脸,混着冷汗和痛苦扭曲的泪水。

这仅仅是开始!

狂风如同发怒的巨兽,在山坳里疯狂咆哮、冲撞!雨点迅速变得密集、沉重,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紧接着,更可怕的东西来了!

噼啪!噼啪!

无数指头大小的、坚硬冰冷的白色颗粒,混在狂暴的雨幕中,如同密集的弹丸,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砸在泥地上,砸在石头上,砸在田埂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

冰雹!

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林风头上、肩上、背上!冰冷的剧痛混合着体内煞气冲击的撕裂感,几乎要将他彻底摧毁!他下意识地抱头蜷缩,却猛地看到——

那些本就孱弱的“地根草”、“凝露花”,在狂暴的冰雹打击下,脆弱的叶片瞬间被洞穿、撕裂!细嫩的茎秆被砸得东倒西歪,甚至拦腰折断!泥水混着破碎的草叶,在田垄间肆意流淌。

老吴头那刻薄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般在耳边响起:“要是死了一株…哼!”

那油光发亮的鞭梢,仿佛己经抽在了他皮开肉绽的背上!

不!不能死!

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某种近乎本能的倔强,猛地从林风心底最深处炸开!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压倒了刺骨的冰冷!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片在冰雹中哀鸣的灵田!

没有犹豫!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嘶哑低沉的咆哮,猛地扑进了冰冷的泥浆里!他用自己的身体,用那伤痕累累、被煞气侵蚀的残破躯壳,死死地、尽可能地覆盖住那些在冰雹中瑟瑟发抖的灵苗!

冰雹如同密集的石子,无情地砸在他的背上、头上、手臂上!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沉闷的剧痛!冰冷的雨水疯狂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几乎窒息!体内煞气在冰冷和剧痛的双重刺激下,更加疯狂地肆虐,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刮擦着早己破碎的经脉!那深入灵魂的撕裂痛楚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的鲜血混着雨水在口中弥漫。身体在冰雹的砸击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痉挛,却始终死死地护着身下那一小片脆弱的绿色。左肩的伤口在泥水和重压下彻底崩裂,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在泥泞中晕开暗红的痕迹。

风暴肆虐,冰雹砸落的声音如同死神的鼓点。林风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成了那些卑微灵草唯一的屏障。意识在剧痛、冰冷和窒息的边缘沉浮,只剩下一股执拗到极点的意念在支撑:护住…不能死…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冰雹终于渐渐稀疏,最终被连绵的冷雨取代。风声也小了许多,只剩下雨点敲打万物的沙沙声。

林风趴在泥水里,身体冰冷僵硬,如同死去多时。背上、手臂上,布满了被冰雹砸出的青紫淤痕和细小的血口。左肩的伤口彻底绽开,泥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触目惊心。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身下,被他用身体护住的那一小片灵苗,虽然也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叶片破损,但大部分茎秆还算完整,在风雨中顽强地挺立着。而田垄其他未被覆盖的地方,早己一片狼藉,灵草几乎尽毁。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像散了架,西肢百骸没有一处不痛,尤其是体内那几条经脉,仿佛被彻底碾碎了一般,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刀割斧凿的折磨。他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牵动着左肩的伤口,又是一阵让他眼前发黑的剧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踏着泥泞走近。

林风艰难地转动眼珠。一双沾满泥浆的、磨损严重的旧布鞋停在他眼前。

顺着沾满泥点的灰布裤腿向上看去,是一个同样穿着灰扑扑杂役短褂的身影,却比老吴头干净得多。身形有些佝偻,头发花白稀疏,胡乱地用一根木簪挽着。脸上皱纹深刻,如同老树的年轮,一双眼窝深陷,眼神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彻世事的疲惫?

这老杂役手里没拿鞭子,只提着一个破旧的木桶。他蹲下身,浑浊却异常平静的目光扫过林风背上被冰雹砸出的伤痕,扫过他左肩那狰狞绽开的伤口和渗出的暗红,最后落在他身下那一片虽狼狈却顽强存活的灵苗上。

老杂役没说话,伸出枯瘦如同老树根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株被林风护住、叶片破损的“地根草”根部的泥水。他的手指粗糙黝黑,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动作却异常轻柔精准。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田垄间其他被冰雹彻底摧毁的灵草。深陷的眼窝里,那平静的目光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悲悯,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无奈。

老杂役缓缓站起身,没看林风,只是从自己那件同样破旧、却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褂怀里,摸索着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的封面是深褐色的粗麻纸,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沾着几点暗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药汁。

他将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轻轻放在林风头边一块没有被泥水完全浸透的石头上。册子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几道简略的、如同孩童涂鸦般的草叶纹路。

做完这一切,老杂役提起他那破旧的木桶,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泥泞的雨幕中,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雨帘里,只留下一句几乎被雨声吞没的低语,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草木有灵…人不如草…好自为之…”

林风趴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淌下。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那本被放在石头上的、毫不起眼的深褐色小册子上。封面上那几道简略的草叶纹路,在雨水的浸润下,似乎微微晕开了一点点墨迹。

他伸出沾满污泥和血水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抓住了那本册子。入手微凉,粗糙的纸质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尘土和淡淡草药的气息。

他紧紧攥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这冰冷绝望的雨夜里,唯一一点带着温度的、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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