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在冰冷的玄泪湖面上艰难前行，每一次破开水浪的颠簸，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林风支离破碎的身体上。他蜷缩在船舱最潮湿阴冷的角落，身下垫着半张破烂的渔网，单薄的破衣早己被冷汗、血水和湖水的腥气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左肩的伤口得发亮，乌青中透着死气的暗紫，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被煞气侵蚀得麻木，却又从骨髓深处传来一阵阵冰冷的、如同无数冰针攒刺的剧痛。
但这远不是最要命的。
体内，那条来自铁甲鳌的凶煞之气，如同一条阴冷暴戾的毒龙，正盘踞在他几条本就布满裂痕的脆弱经脉中，疯狂地冲撞、撕咬！每一次冲撞，都像是生锈的钝刀在刮擦着琉璃管的内壁，带来深入灵魂的撕裂剧痛。更可怕的是，那煞气还在不断侵蚀、同化着他体内本就微弱的气感，试图将那些维持生机的灵力根基彻底污染、碾碎。
林风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每一次剧烈的颤抖都牵扯着内外交加的创伤，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只有右手，还死死攥着怀里那块冰冷的骨头，那丝丝缕缕渗入体内的清凉感，成了唯一能稍稍缓解那非人折磨的慰藉，勉强吊着他一口气。
船桨破水的哗啦声，一声声敲打着他的耳膜，急促而用力。
苏清儿背对着他，单薄的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次挥桨都用尽了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不安和某种隐秘的急切都发泄在这机械的动作里。她不敢回头。身后那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喘息，那浓重的血腥和煞气混合的死亡味道，还有林风蜷缩在阴影里那惨烈的模样，都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她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碧水阁码头那模糊的轮廓在水汽中若隐若现。怀中紧抱着的血珊瑚，那坚硬的棱角硌得她胸口生疼，却又像滚烫的炭火，灼烧着她的神经，催促着她更快！再快一点！
只要拿到淬体丹…只要进了碧水阁…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暂时压倒了那沉重的负罪感。
船身猛地一震，终于靠上了碧水阁那简陋却比渔村码头气派许多的木栈道。
“林风哥哥，你撑住！我马上回来！”苏清儿几乎是跳下船，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尖利。她甚至没敢回头看一眼船舱里的林风，抱着血珊瑚，像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岸上那片青瓦白墙的楼阁方向狂奔而去，很快消失在栈桥尽头的人流里。
冰冷的船舱里，只剩下林风粗重艰难的喘息和船身随波晃动的吱嘎声。他艰难地侧过头，浑浊的目光透过船舱的缝隙，看着苏清儿那决绝远去的背影，最终消失在碧水阁那扇对他而言如同天堑的朱漆大门内。
心口那片冰冷的绝望，似乎又深了一寸。他闭上眼，将头更深地埋进臂弯里，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颤抖。体内那条煞气毒龙似乎感知到他心神的剧烈波动，冲撞得更加疯狂，剧烈的撕裂痛楚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他攥紧了怀中的骨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时间在无边的痛苦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略显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喘息，重重踩在栈桥的木板上，咚咚作响。
“林风哥哥！你看！你看！”
苏清儿扑到船舷边，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剧烈红晕，额角汗湿，几缕碎发粘在脸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某种近乎狂热的希冀，之前所有的恐惧和担忧似乎都被这光芒彻底驱散。她摊开手心，一枚龙眼大小、通体的丹药静静躺在那里。
丹药呈现出温润的玉白色，表面笼罩着一层极其稀薄、几乎难以察觉的氤氲雾气，散发着一股令人精神一振的、混合着草木精华的清冽香气——淬体丹！
碧水阁外门弟子叩开仙途的第一块敲门砖！通往力量与新生的凭证！
林风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在那枚小小的丹药上。一丝微弱的光芒在眼底深处挣扎着亮起，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剧痛淹没。成了…清儿的仙路…成了…
“快…服下…”他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破败感。
苏清儿重重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脸上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小心翼翼地将淬体丹托起，送到唇边，仰头，喉头轻轻滚动。
丹药入腹！
几乎是瞬间，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在她小腹深处炸开！如同点燃了一颗微型的太阳！苏清儿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一颤，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如同醉酒般的酡红。她立刻盘膝坐在冰冷的船板上，双手有些生涩地叠放在小腹前，努力回忆着《引气诀》中粗浅的法门，试图引导那股狂暴而精纯的药力。
林风靠在船舱角落，意识在剧痛的海洋中沉浮，目光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苏清儿身上。
只见她皮肤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渗出细密的、带着灰黑色的黏腻汗珠。一股淡淡的、如同淤泥被晒干后的腥臭气味弥漫开来——这是淬体丹在强行洗练肉身，排除沉积多年的杂质和秽物！
她的呼吸变得异常粗重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周围的空气点燃，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滚烫的白气。周身开始弥漫出淡淡的、属于淬体境修士的微弱气感波动。这波动起初紊乱而激烈，如同沸腾的开水，但随着苏清儿紧闭双眼、眉头紧锁地努力引导，那波动渐渐变得稳定、强劲！
她体内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如同溪流冲刷河床般的汩汩声。那是药力在强行拓宽、疏通她体内那几条粗浅的主脉！
时间一点点流逝，粘稠而沉重。海风呜咽着卷过船帆。
苏清儿脸上的酡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石般的莹润光泽。她急促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带着一种脱胎换骨般的韵律感。周身弥漫的气感波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凝实，如同无形的涟漪，在她身周缓缓荡漾。
突然！
她叠放在小腹前的双手指尖，猛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她周身那无形的气感涟漪骤然向内一收！如同百川归海！
一股明显强于之前数倍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她身上升腾而起！如同沉睡的雏鸟终于挣开了蛋壳的束缚！
苏清儿猛地睁开双眼！
眸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里划过的电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一种全新的、从未体验过的力量感！那光芒锐利、明亮，甚至…带上了一丝林风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属于强者的自信和锐气！
“林风哥哥！”她一跃而起，动作比之前敏捷了数倍，带着风，瞬间冲到林风身边，蹲下身，激动地抓住他冰冷的手。那手上还沾着他自己的血污和煞气的腥味。“我突破了！淬体境三重！我感觉…我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气！好像…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她用力攥着林风的手，那力量感远超从前，带着淬体境修士特有的筋骨强健，甚至捏得林风本就伤痕累累的手指骨节生疼。
林风看着她脸上因突破而焕发的、如同明珠拭去尘埃般的夺目光彩，感受着她手上传来的、实实在在的力量感，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想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然而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瞬间引爆了体内那翻江倒海的剧痛！左肩的伤口和碎裂的经脉同时发出尖锐的抗议，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喉头腥甜上涌，又被他强行咽下。额角的冷汗瞬间密布。
“好…太好了…”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苏清儿脸上的兴奋稍稍平复，看着林风依旧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感受着他那只冰冷无力、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眉头又皱了起来。那皱起的眉头里，之前的担忧似乎淡了些，却多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离？还有一丝对眼前这沉重负担的、本能的不耐烦。
“可是林风哥哥，你伤得好重…经脉…”她咬了咬唇，那刚刚获得力量的唇瓣显得红润而充满生机，与林风的灰败形成刺眼对比。“王执事…哦不，王师叔说了，”她的称呼悄然改变，“有了淬体丹，我突破淬体三重，就能首接进碧水阁外门！是真正的弟子！”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复杂急切，“你…你怎么办？”
林风的心，在听到“首接进外门”、“真正的弟子”这几个字时，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闷的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带着血腥味的解脱。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沉沉的死寂如同古井，只剩下磐石般的平静，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最深处。
“别管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刮擦着受伤的喉咙，“机会难得…你去！我会想办法…进碧水阁找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无力垂落的左臂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当个杂役…也好。”
“杂役？”苏清儿脱口而出，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瞬，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属于新晋修士的优越感和抗拒。她脑海中瞬间闪过碧水阁里那些穿着灰扑扑短褂、终日忙碌于洒扫、劈柴、搬运、被正式弟子呼来喝去、如同泥尘般卑微的身影。再对比自己此刻体内奔涌的力量和即将到手的外门弟子身份，一种巨大的、令人晕眩的落差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看着林风虚弱的样子，看着他那只被自己捏得发红却依旧冰冷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避开了林风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急于切割的复杂急切：“好…林风哥哥，那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在碧水阁…等你。”
她松开林风的手，猛地站起身。那枚淬体丹带来的力量感还在体内奔涌，让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肩背绷出一道属于修士的、充满力量的线条。她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船舱阴影里、气息奄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与这肮脏船舱融为一体的林风，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脚步带着一丝新生的轻快和一丝急于摆脱沉重负担的仓促，朝着栈桥、朝着碧水阁那扇象征新生的朱漆大门，快步走去。
这一次，她没有跑。步伐稳定，带着一种属于淬体三重修士的底气。
寒风呜咽着，卷起冰冷的浪花，拍打着孤独的船身。
林风独自躺在冰冷的船舱里，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苏清儿离去时那挺首的、充满力量的背影，和她最后那声模糊的“等你”，像一根淬了毒的冰刺，深深扎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然后轰然炸开，将仅存的那点微光彻底炸成粉末。
他艰难地侧过头，浑浊的目光透过船舱的缝隙，望向玄泪湖深处。那片被称为“幻瞳深渊”的、终年折射着迷离扭曲光晕的水域边缘，在灰沉的天色下静静蛰伏，如同巨兽沉睡的眼，冰冷，死寂，吞噬一切光线和希望。
林风布满血丝的眼中，映着那片妖异的光晕，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焰，在绝望的冰层最深处，悄然燃起。那火焰，带着左肩伤口渗出的血腥气，带着体内经脉被撕裂的灼痛，带着铁甲鳌煞气的阴冷暴戾，也带着怀中骨头残片那冰冷的慰藉，无声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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