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粘在窗棂上，将最后一丝昏黄烛光也隔绝在外。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西厢房的地面，只余下两人交缠的、滚烫又虚弱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急促地回响。
唇齿间的血腥味尚未散去，混杂着泪水的咸涩和药石的苦涩。解雨臣的额头依旧抵着张千澜的额头，滚烫的皮肤相贴，传递着高烧的灼热和一种劫后余生的、不顾一切的贪恋。箍着她腰身的手臂沉重如灌铅，却固执地不肯松开半分，仿佛一松手，怀中的冰冷和脆弱就会再次被深渊吞噬。
张千澜闭着眼，长睫濡湿，粘在苍白的下眼睑上。那个带着血腥和绝望的吻，似乎抽空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身体软得没有一丝骨头，所有的重量都倚在解雨臣同样伤痕累累的胸膛上。断腕处和全身的伤处传来迟滞的、绵长的钝痛，一波波冲刷着意识，让她只想沉入无边的黑暗。只有那只完好的右手，还无意识地、虚虚地攥着他胸前被血浸透的衣襟，指节泛白，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冷…”她埋在他颈窝里，破碎的气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比刚才更微弱，也更深入骨髓。那寒意仿佛从灵魂深处透出来，连他滚烫的体温也无法驱散。
解雨臣的心被这声“冷”狠狠攥紧。他吃力地抬起头，想看清她的脸，视线却因高烧和剧痛阵阵模糊。他摸索着，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再次去扯榻尾那条厚实的羊毛毯。动作笨拙又急切，断裂的夹板边缘刮过冰冷的青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一次，张千澜没有抗拒。她甚至微微侧过头，将冰凉的脸颊更深地埋进他颈窝滚烫的皮肤里，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羊毛毯终于被扯了下来，带着陈旧的灰尘气息。解雨臣用尽力气，将它抖开，胡乱地盖在两人身上，尤其是她单薄的后背和那只裹着纱布的断腕。毯子很厚，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障，暖意迟迟无法渗透到她冰冷的身体里。
“还冷吗？”他喘息着问，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张千澜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怀里更紧地蜷缩了一下，身体细微地颤抖着。
解雨臣的眉头拧成了死结。黑暗放大了感官，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皮肤下透出的、源源不绝的寒意，像细小的冰针，透过两人相贴的皮肤，一点点刺入他的血肉。胸前的伤口在这种冰冷的侵蚀下，反而传来一阵阵诡异的灼热感，仿佛冰火在体内交战，撕扯着他的神经。
不能这样下去！
一个念头猛地撞进他混沌的意识。
他咬紧牙关，忍着左臂夹板碎裂带来的尖锐刺痛和胸前伤口被压迫的剧痛，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早己被冷汗和血污浸透、冰冷粘腻的中衣盘扣。
黑暗中，动作笨拙而缓慢。指尖因为剧痛和虚弱而颤抖，好几次滑脱。盘扣仿佛成了最顽固的敌人。汗水混着额角滴落的血珠，滚过他滚烫的皮肤，留下冰凉的轨迹。
终于，“啪嗒”一声轻响，最后一颗盘扣被解开。
他喘息着，猛地将冰冷湿透的中衣从肩头褪下！粗糙的衣料摩擦过胸前狰狞的伤口，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晕厥过去。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这声痛哼咽了回去，只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随即，他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将张千澜冰凉的身体，更紧、更彻底地拥入自己**赤裸的、滚烫的胸膛**！
冰冷与灼热，毫无阻隔地、赤裸裸地相贴！
“呃…！”张千澜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惊喘的吸气。那突如其来的、滚烫到近乎灼人的肌肤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冰冷的脊背上！巨大的温差让她身体瞬间绷紧，本能地想要弹开！
“别动！”解雨臣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箍着她腰身的手臂如同铁箍，死死地将她按向自己滚烫的胸膛，不留一丝缝隙！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皮肤滚烫得吓人，高烧的热度毫无保留地熨帖着她冰凉的脊背。心脏在薄薄的皮肉下疯狂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她的蝴蝶骨，带着一种沉重而灼热的力量。胸前的伤口因为贴合的挤压，传来更加剧烈的痛楚，温热的血透过纱布，沾染上她后背冰凉的皮肤，黏腻而滚烫。
张千澜的身体僵住了。那滚烫的触感和血腥味是如此真实而霸道，瞬间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也带来了另一种更加尖锐的、混杂着羞赧、无措和强烈心疼的冲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肌肉因剧痛而紧绷的线条，感受到他每一次艰难呼吸时胸腔的震动，感受到那伤口处涌出的、带着他生命气息的温热液体……
这毫无保留的、近乎献祭般的贴近，比刚才那个绝望的吻更加首白，更加惊心动魄。
解雨臣沉重的头颅无力地垂落在她单薄的肩窝，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冰凉的颈侧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黑暗中不安地颤动，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她的锁骨上，留下一道滚烫的湿痕。
“暖…暖一点了吗？”他喘息着，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张千澜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僵硬的身体在他滚烫的怀抱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软化下来。紧绷的脊背，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贴服上那片滚烫的源头。冰凉的皮肤贪婪地汲取着那灼人的热量，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点点。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只攥着他衣襟的右手，缓缓松开了力道，摸索着向上，带着一丝迟疑，最终轻轻地、颤抖地，覆在了他赤裸的、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那个狰狞伤口旁边的位置。
掌心下，是他滚烫的皮肤和狂乱的心跳。滚烫的温度顺着掌心一路灼烧到她的心脏。指尖触碰到纱布边缘渗出的、粘腻温热的液体，那是他的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尖锐的疼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比断腕的伤痛更加难以忍受。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滚烫的血液灼伤。随即，那只冰冷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力道，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在他伤口旁边那片完好的、滚烫的皮肤上，轻轻抚过。
指尖划过他紧绷的胸肌线条，带着冰凉的颤抖，留下细微的战栗。动作生涩而僵硬，却蕴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回应。
解雨臣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猛地一僵，随即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混合着痛楚与慰藉的叹息。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嵌入自己怀里，滚烫的下颌蹭着她冰凉汗湿的鬓角，仿佛要将她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用这焚心般的温度，去对抗她灵魂深处的寒冰地狱。
黑暗中，两人如同两株在暴风雪中相互缠绕取暖的藤蔓，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一个用滚烫的胸膛和鲜血饲喂着对方的冰冷，一个用冰凉的指尖笨拙地抚慰着对方的伤痛。没有言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压抑的痛哼、皮肤相贴的滚烫与冰凉、以及那无声流淌的血与泪，在冰冷的地面上交织、蔓延。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张千澜覆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力道渐渐松懈，最终软软地滑落下去，搭在他汗湿的腰侧。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微弱，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沉入了真正的昏睡。只有紧贴着他胸膛的脊背，不再冰冷得刺骨，而是染上了一层微弱的、属于他的暖意。
解雨臣感受着怀中人趋于平稳的呼吸和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暖意，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剧痛和眩晕。失血过多和持续的高烧彻底击垮了他强撑的意志。
他的头无力地垂靠在张千澜的肩上，意识如同沉入粘稠的泥沼。在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他滚烫的、干裂的唇，无意识地擦过她冰凉的耳垂，留下一个极其微弱、带着血腥气和浓重倦意的呢喃：
“…别怕…睡吧…我…暖着你…”
***
庭院里，夜色如墨。
王胖子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砂锅，蹑手蹑脚地蹭到西厢房窗根底下。锅盖边缘“噗噗”地冒着白气，浓郁的羊肉混着当归、白芷的暖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他侧耳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连压抑的痛哼和喘息声都消失了。
“胖婶刚炖好的…顶顶滋补…”他小声嘀咕着，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想到里面两人那副惨状，又怕惊扰了那点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游廊尽头，靠近西厢房门口的青石板地上——
张起灵依旧抱着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是不知何时，他微微侧转了身体，不再是背对着西厢房门，而是变成了一个半侧身的姿态。乌沉的黑金古刀横抱在胸前，刀鞘末端，正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他微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整个人如同融进了廊柱的阴影里，气息收敛到近乎虚无。
而在离他不远处的廊柱阴影边缘，吴邪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身上裹着一条厚实的毛毯，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显然是强撑了太久终于熬不住睡意。只是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蹙着，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担忧的痕迹。
王胖子看着这一里一外、一明一暗守着门的两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热气腾腾的羊汤，胖脸上挤出一个苦笑。他最终没去敲门，只是小心翼翼地把砂锅放在西厢房门口避风的地上，又蹑手蹑脚地退开几步，远远地找了个石墩坐下，抱着胳膊，也加入了这无声的守候。
夜更深了。寒露无声地凝结在枯草和冰冷的青石板上。
西厢房内，冰冷的地面上。
解雨臣的头沉沉地压在张千澜单薄的肩上，滚烫的呼吸变得微弱而悠长，彻底陷入了昏迷。赤裸的上身布满了冷汗和干涸的血迹，胸前狰狞的伤口在黑暗中无声地渗着血。但他箍着她的手臂，依旧如同焊死般，没有半分松动。
张千澜蜷缩在他滚烫的怀抱里，头枕着他汗湿的肩膀，苍白的脸颊贴着他颈侧滚烫的皮肤，在药物和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也沉沉睡去。断腕处的纱布被两人紧贴的身体压着，微微变形。那只曾险些结晶化的右手，此刻软软地搭在他汗湿的腰侧，指尖无意识地蜷着，勾住了一缕他散落的中衣带子。
黑暗中，两人像两尊从废墟里刨出来的、相互依偎的残破雕像。血腥味、药味、汗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两人体温交融后产生的奇异暖意，在冰冷的空气里无声地氤氲、发酵。
一片被夜风从窗棂上吹落的枯叶，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门口那个依旧散发着热气的粗陶砂锅盖上。
砂锅盖上的枯叶被锅内的热气蒸腾得微微卷曲，边缘泛起焦黄。紧闭的房门内，解雨臣紧搂着张千澜的滚烫手臂上，几道被诅咒侵蚀的暗红血纹，如同苏醒的毒蛇，悄然蔓延过肘弯，向着心口噬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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