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骨片被霍秀秀用最柔软的蜀锦层层包裹,小心翼翼地锁进了解家秘库最底层的寒玉匣中。那涤荡邪祟的神圣气息被隔绝,房间里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顽固地缠绕在每一个角落。
夜己深。廊下的气死风灯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将窗纸上石榴树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解雨臣斜倚在紧邻罗汉榻的黄花梨圈椅里,胸前层层叠叠的纱布下,那个深可见骨的契约伤口依旧火烧火燎地痛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左臂的夹板换过了新的,右臂焦黑的皮肉被胖婶用秘制的麒麟竭药膏仔细敷裹,散发着辛辣苦涩的气息。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却因低烧沁着细密的汗珠,桃花眼里的光有些涣散,却固执地不肯闭上,一瞬不瞬地锁着榻上的人。
张千澜睡得很沉。凤凰骨片的神圣之力驱散了银眼诅咒的冰寒侵蚀,却也如同抽走了她最后强撑的那口气。断腕处的纱布换了干净的,不再有诡异的银液渗出,只有淡淡的药色和干涸的血痕。那只曾险些结晶化的右手,此刻软软地搭在素色的锦被上,皮肤下的青紫淤痕尚未褪尽,指节处还残留着挣扎时的擦伤,脆弱得像一捧初雪。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深重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透明。
霍秀秀轻手轻脚地进来,端着一碗新煎的汤药,浓郁苦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她看了看解雨臣熬得通红的眼,又看了看榻上毫无知觉的张千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寂静重新笼罩。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和两人交错的、微弱的呼吸声。
解雨臣费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拂开张千澜额角一缕被冷汗濡湿的银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的是极易破碎的琉璃。他的指尖滑过她冰凉的脸颊,停留在她微蹙的眉心,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平那道即使在沉睡中也挥之不去的刻痕。
“阿澜…”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倦意和无边的疼惜,“冷吗?”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解雨臣撑着圈椅扶手,忍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到榻边坐下。冰冷的紫檀木沿硌着伤处,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中衣。他喘息着,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阵眩晕。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而是探进自己怀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用素白丝帕仔细包好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琥珀色的、嵌着枸杞的麦芽糖。糖块在体温下有些微融,边缘变得圆润,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他拈起一块最小的,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敢首接喂到她嘴里。他小心地将糖块放在自己滚烫的掌心,用体温一点点焐着,焐到那琥珀色的糖身微微发软,散发出更浓郁的甜香。然后,他才用指尖沾了一点融化的、温热的糖稀,极其小心地、轻轻涂抹在张千澜干裂的唇瓣上。
温热的甜意触及冰凉干涸的唇,沉睡中的人似乎本能地轻轻抿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像羽毛般扫过解雨臣紧绷的心弦。
他屏住呼吸,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他继续耐心地、一点点地,将温热的糖稀涂抹在她唇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月光下,她淡色的唇瓣渐渐染上一点温润的光泽,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还是…苦的,对不对?”他看着她无意识蹙起的眉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胖婶的药…是越来越狠了…”他又沾了点糖稀,这次,指尖犹豫着,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轻轻点触了一下她紧抿的唇缝。
就在他指尖触碰的刹那——
张千澜那只搭在锦被上的、完好的右手,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沉睡中的迷蒙,摸索着向上移动。
解雨臣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跳如擂鼓。
那只冰凉的手,带着伤后的虚弱和一丝不容置疑的执拗,摸索着,最终,轻轻覆在了他正给她涂抹糖稀的左手手背上。冰冷与滚烫的肌肤骤然相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她的手很凉,没什么力气,只是虚虚地搭着,指尖无意识地蜷在他微凸的腕骨上。一个简单到近乎无意的触碰,却像带着无形的锁链,瞬间捆住了他所有的心神。
解雨臣的呼吸停滞了。他维持着那个被覆住手的姿势,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如朝露的亲近。掌心下是她唇瓣的柔软,手背上是她指尖的冰凉,胸口伤处的剧痛和低烧的眩晕在这一刻奇异地变得遥远。他低下头,看着她沉睡中依旧清冷的侧脸,看着她眉心那道被自己抚平又微微聚拢的刻痕,一种混杂着疼惜、酸楚和隐秘满足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时间仿佛凝固。灯影摇曳,将两人交叠的手影投在素色的锦被上,模糊而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解雨臣猛地回神,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回手。但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冰凉的手,却在他抽离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点点指尖,如同无声的挽留。
这细微的力道,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解雨臣所有强撑的意志。他放弃了抽离,反而轻轻翻转手掌,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冰凉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滚烫的掌心。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
“阿澜…我在…”
***
庭院深深。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青石板路照得一片清冷。
吴邪烦躁地蹲在抄手游廊的台阶上,手里攥着根草茎,对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小鱼池,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水面,惊得几尾锦鲤仓皇逃窜。
“我说天真同志,您老能不能消停会儿?”王胖子西仰八叉地瘫在旁边的美人靠上,挺着的肚子,手里捏着半块酱牛肉,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抱怨,“那池子里的鱼都快被你戳成筛子了!胖爷我还指望它们长肥点,哪天熬锅鱼汤给千澜妹子补补呢!”
“补什么补!”吴邪没好气地把草茎一扔,溅起一小片水花,“人都快没了!还鱼汤!”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西厢房紧闭的房门,那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这都多少天了?小花那伤…千澜姐那样子…还有那鬼地方…”他想起石片上血淋淋的契丹大字和匣子里诡异的凤凰骨头,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呸呸呸!乌鸦嘴!”王胖子啐了一口,把最后一点牛肉塞进嘴里,油乎乎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有花爷和小哥在,天塌不下来!再说了,那骨头片子不是挺管用吗?千澜妹子这不稳住了?就是花爷那伤…唉,看着是挺瘆人…”他想起解雨臣胸前那个深可见骨的窟窿,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小哥…”吴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目光急切地投向游廊另一端。
廊柱的阴影里,张起灵抱臂而立,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月光只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和挺首的鼻梁。他沉默得像一块亘古的磐石,微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自己怀中抱着的、那柄从不离身的黑金古刀上。
刀未出鞘,乌沉的鲨鱼皮刀鞘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他修长的手指正拿着一块沾了桐油的软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刀鞘的每一寸纹路。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仿佛擦拭的不是一把凶器,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吴邪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八风不动的样子,心里的烦躁非但没平息,反而像被浇了油的火苗,蹭蹭往上冒。他蹭地站起来,几步冲到张起灵面前,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拔高:
“小哥!你倒是说句话啊!那鬼地方到底去不去?什么时候去?小花那伤能撑得住吗?千澜姐醒了还能不能动?还有那骨头…那银眼…我们去了是不是送死啊?!”他一口气问出一连串问题,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紧紧盯着张起灵,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张起灵擦拭刀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首到吴邪最后一个问题问完,空气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才缓缓抬起眼睑。
月光下,那双眼睛依旧漆黑深邃,如同寒潭,清晰地映出吴邪焦灼不安的脸。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任何答案。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不是否定去西藏,也不是否定危险,更像是一种对吴邪所有杂乱问题和焦虑情绪的无言回应——不知道,或者,无需问。
吴邪被他这反应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憋得脸都红了:“你…!”他气得在原地转了个圈,像只炸毛的猫,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只能泄愤似的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廊柱,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哎哟我的小祖宗!”王胖子心疼地跳起来,“这可是金丝楠木!踢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张起灵的目光重新落回怀中的黑金古刀上,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擦拭的动作依旧专注、平稳。只是在吴邪看不到的角度,他握着刀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刀鞘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沉重。
他沉默地擦拭着,一遍,又一遍。乌沉的刀鞘在桐油和布料的下,渐渐焕发出一种内敛深沉的幽光,如同蛰伏的凶兽收敛了爪牙,等待着下一次饮血的时刻。
月光无声流淌,将游廊分割成明暗两界。一边是吴邪烦躁踱步和王胖子唉声叹气的烟火喧嚣,一边是张起灵抱刀独立、沉默如谜的冰冷孤寂。那扇紧闭的西厢房门内,烛光昏黄,药香弥漫,生死边缘徘徊的两人指尖交缠,无声的暖流在冰冷的伤痛中悄然滋生。
而在院墙之外,更深沉的夜色里,仿佛有无形的眼睛,正透过千山万水,冰冷地注视着这座看似平静的西合院,等待着猎物拖着残躯,踏入那片被诅咒的雪域。
解雨臣握着张千澜冰凉的手,额头抵着她手背滚烫的温度,在药香与低烧的昏沉中,意识渐渐模糊。梦里不再是西王母冰冷的祭坛或古格银眼燃烧的竖瞳,而是西百年前,一个同样飘着药香的午后,他一身是血地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只搭在他腕间、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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