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泽通往襄平的道路,在初春化冻的泥泞中延伸,如同一条巨大的、尚未愈合的伤疤。
张燕的大军沿着这条浸透血泥的道路,缓慢而坚定地向东北方向推进。
沉重的攻城器械——包裹铁皮的巨大冲车、需要数十人拖拽的笨重投石机、高耸的云梯车。
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车轮深深陷入泥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辅兵和役夫们喊着号子,汗流浃背,泥浆飞溅。
沿途的村落早己十室九空,只剩下残垣断壁和被洗劫一空的粮囤,无声诉说着公孙康撤退时的疯狂。
倒毙在路边的牲畜尸体散发出腐败的恶臭,引来成群的乌鸦,聒噪地盘旋着,为这支沉默而庞大的军队增添了几分不祥的肃杀。
当那如同匍匐巨兽般的襄平城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张燕勒住了战马。
他眯起眼,打量着这座公孙度经营了十年的老巢。
城墙高耸,由巨大的青条石垒砌而成,在阴沉的春日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
宽阔的护城河环绕着,引的是梁水支流,此刻春水初涨,河面浑浊而湍急。
城头雉堞如锯齿般密布,隐约可见密集的人影和寒光闪烁的兵器。
城墙上布满了巨大的床弩,黑沉沉的射口如同巨兽的獠牙,无声地警告着来犯者。
“好一座龟壳!”
张燕身旁的副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靖山军老校尉啐了一口唾沫。
“再硬的龟壳,老子也要给他砸碎了!”
张燕的声音冰冷如铁。
“传令!按主公方略,前军分左右两翼展开!
辅兵立刻掘土!壕沟给我挖深挖宽!拒马鹿角,沿壕沟外侧密布!
中军立营,营盘要固,栅栏要坚!后军督造攻城器械之所,立盾墙保护!
动作要快!让城楼上的公孙老贼看清楚,老子来了,就没打算走!”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数万大军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轰然运转。
铁锹、镐头疯狂地啃噬着解冻不久、依旧冰冷坚硬的土地。
泥土被成块地掘起,抛向壕沟外侧,迅速垒成一道矮墙。
巨大的原木被运来,削尖顶端,深深砸入土中,构成拒马。
士兵们喊着号子,将沉重的鹿角拒马拖拽到位。
中军营盘内,粗大的木桩被夯入地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营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后军区域,工匠们挥汗如雨,在临时搭建的巨大草棚下。
锯木声、凿石声、铁锤敲打铁件的叮当声响成一片,一架架狰狞的攻城器械逐渐显露出轮廓。
整个过程迅捷而有序,尘土飞扬,人声鼎沸。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随着营盘的成型和攻城器械的显露,沉沉地压向远处的襄平城。
襄平城头,公孙度身披华丽的鱼鳞金甲,外罩一件象征辽东侯身份的玄色大氅,扶着冰冷的雉堞,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年过五旬,鬓角己染霜华,但身形依旧魁梧,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老辣而多疑的光芒。
他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迅速扩大的黑色营盘,以及那如同森林般逐渐竖起的攻城器械。
特别是那几架正在组装、轮廓越来越清晰的巨大投石机,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城下的喧嚣和烟尘,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神经上。
“父侯,”公孙康站在他身侧,脸色苍白,甲胄上还带着辽泽泥战的污迹,眼神里残留着未能完全掩饰的惊悸。
“张燕这厮来势汹汹,看这架势,是要困死我们,然后强攻啊!辽隧……辽隧的教训……”
他声音有些发颤,显然田楷那不要命的打法给他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慌什么!”
公孙度猛地低喝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儿子略显慌乱的脸。
“襄平不是辽隧!城高池深,粮秣足支三年!
他卫靖想啃下这块硬骨头,就得崩掉他满嘴牙!困死我们?哼!”
他重重一拳砸在冰冷的城垛上。
“他卫靖远道而来,粮道漫长,他耗得起吗?
只要拖下去,拖到拔奇的五千高句丽铁骑一到,与为父内外夹击,张燕这数万人马,就是瓮中之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投向西北方遥远的天际,那里是医巫闾山的方向,也是高句丽援军应该出现的地方。
“拔奇王子的大军……应该快到了吧?”
他像是在问公孙康,又像是在问自己,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按脚程推算,就在这一两日了。”公孙康连忙回答。
“好!”公孙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传令下去!城头守军轮值加倍!
床弩、金汁、滚木礌石,全部备足!弓弩手箭矢配给翻倍!
告诉所有将士,坚守!死守!援军转瞬即至!
待高句丽铁骑踏破贼军营盘,襄平城内,人人有赏!敢言退者,立斩不赦!”
“喏!”传令兵飞奔而去。
公孙度再次望向城外那片越来越庞大的黑色营盘,以及营盘后隐隐可见的、代表卫靖中军的玄色大纛,牙关紧咬。
一丝疑虑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心头。
卫靖……此人用兵向来诡诈,如此大张旗鼓地围城示强,真的只是为了强攻吗?
他总觉得,在那片喧嚣的营盘背后,隐藏着某种他尚未看清的致命杀机。
同一时间,襄平西北百里之外,一片人迹罕至的丘陵谷地深处。
这里没有旌旗招展,没有喧嚣人声。
只有风穿过枯黄芦苇荡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被刻意压低的战马响鼻。
阎柔所部的数千胡汉精骑,如同融入这片早春枯黄山野的幽灵,静静地蛰伏着。
战马被仔细地拴在背风处,用布包裹了马蹄,嚼着干硬的豆饼。
士兵们或靠着山石假寐,或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环首刀和角弓。
或是小心地给箭囊里的箭矢涂抹着一种气味刺鼻的黑色油脂。
空气里弥漫着油脂、皮革、汗水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
阎柔靠在一块巨大的山岩后面,闭目养神,耳朵却像最灵敏的猎犬般竖立着,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常。
他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掩盖了原本的肤色。
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锐利的目光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在阴影中偶尔闪动。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身材矮壮、穿着破烂羊皮袄、脸上涂抹着几道黑泥的乌桓斥候。
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到阎柔身边,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粝气息:
“将军!‘狼崽子’回来了!”(狼崽子是斥候小队的代号)
阎柔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
“说!”
“猎物动了!”斥候语速极快,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拔奇旗号!高句丽精骑,约五千,全是披甲的战马!
刚过‘鹰愁涧’!正沿着梁水河谷东岸大道,向襄平急赶!
速度很快,看架势是想在天黑前穿过河谷!”
“鹰愁涧……”阎柔脑中瞬间闪过舆图,那是梁水上游的一处险隘,距离梁水河谷还有大半日马程。
他迅速计算着时间和距离,眼中精光暴涨,猛地站起身。
“传令!全体上马!人衔枚,马裹蹄!”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即将扑食的猛兽般的兴奋。
“目标——梁水河谷西岸!放轻脚步,跟老子走!快!”
没有号角,没有呼喊。
只有一片压抑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沙沙声。
数千骑兵如同从地底涌出的暗流,沉默而迅疾地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
马蹄被厚厚的毛毡紧紧包裹,踏在松软的土地和枯草上,只发出极其沉闷的声响。
整支军队如同一条巨大的、贴着地面游走的蟒蛇。
在枯黄的丘陵间快速穿行,朝着东南方那片被梁水冲刷出的宽阔河谷,无声地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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